从锦瑟园子所在的西厢到苏然园子所在的东厢,要么经过花园,要么经过回廊。
绫罗提裙走上回廊,刚刚行出几步,便蓦地顿住了脚。
前方拐角处,正有一芝兰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青衫磊落的模样,倒不怎么似皇族中人。
绫罗顿住脚步,垂眸行礼:“见过秦王。”
“绫罗姑娘不必多礼。”苏墨回转身,眸色幽深,“不知绫罗姑娘可愿借一步说话?”
绫罗勾起唇角,却是冷笑:“奴家与秦王有什么好说的吗?”
“若你当真是什么绫罗姑娘,自然没什么与本王好说。”苏墨也笑了起来,和煦如春风,却吹得人身上发凉,“只是,你确定是绫罗吗?”
“可笑,我竟不知自己是谁?”绫罗微微偏了头,眉毛轻挑,似是嘲笑。
“你若实在想不起来,本王倒是可以提醒你一番。”苏墨淡淡瞥了她一眼,“顺便,也可以提醒一下你先前见过的那人。”
绫罗脸色终究微微一变,却依然噙着冷笑:“告诉她?秦王舍得吗?就不怕她伤心欲绝?”
苏墨笑了笑:“本王素来只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她这般一直为你伤心难过下去,倒不如,索性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让她看清自己的伤心难过有多不值得。疾痛过后,谁说不能大好呢?你说是吧,绿荷姑娘?”
绫罗神情并无多大变化,脸色却蓦地苍白起来:“秦王果然好眼力。”
“眼力再好,当初也几乎被你骗了过去,那一场诈死,做得真是漂亮。”苏墨眸色暗沉,冷笑翩然,“还有当初,你忠心护主的种种,本王竟都看不出那是假的。”
绫罗微微深吸了口气,道:“那不是假的,只不过那时候我是绿荷,如今,我是绫罗。”
“换了一个身份,便能将这十七八年的姐妹情一并舍弃?”苏墨神情依旧浅淡,却依稀有着逼人的气势,“眼看着她为你的死性情大变,姑娘心头,就半分愧疚也无吗?”
“呵。”绫罗轻笑一声,“愧疚,那是绿荷的,可惜绿荷已死。绿荷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绫罗只想活得自私一点,为自己而活罢了。”
苏墨再度将视线投向她:“为自己而活?那请问当初绫罗姑娘初现身仲离是何目的?顶着这张与锦言极其相似的脸进宫献舞又是什么目的?若这也叫作为自己而活,那绫罗姑娘是视自己身后藏着的人为无物?”
“这些事,奴家实在没必要向秦王交代。”绫罗敛眸道,“若秦王再无别的事,绫罗先行告辞。”
“你不说,又有什么难猜?”苏墨在她与自己擦身而过时淡淡开了口,“其实你的模样并非与锦言一模一样,只是占了八九分相似。只可惜锦瑟对锦言心结太重,以至于竟认定了你与锦言一模一样。然而这世间为何有人会生得这般相似?”
绫罗顿住脚步,冷笑一声道:“奴家与锦言姑娘是双生呢。”
“足足小了七岁的双生,本王倒真是第一次见到。”苏墨微微偏头看向那张与锦言无比相似的脸,“只可惜,锦言没有双生姐妹,这一点,当初为宋侯夫人接生的稳婆可以作证。”
绫罗走也走不得,说也说不得,索性按捺住性子,静静等待着他往下说:“还有呢?”
苏墨不曾说话,却蓦地伸出手来,轻轻在她下巴上一勾。绫罗霎时大怒,几乎克制不住的扬手便要挥向他。
却教苏墨一把捏住了手腕。
苏墨淡淡撩开她的袖口,露出她手腕上刺着的一枚极小的弯月,倏尔勾起了嘴角:“果然。”
绫罗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来,用袖子掩住袖口。
“你也是那依后人。”苏墨看着她的模样,道,“如今绿荷的身份不再用了,这枚弯月也不再需要掩饰了,因为皇兄早已经知道,并且也接受你那依族的身份。哪怕你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是想帮那依族复仇,如今也已经不再重要,是不是,绫罗姑娘?”
绫罗捂着自己的袖口,强自按捺了心神,看着苏墨云淡风轻的脸:“说来说去,秦王还是没说奴家为何会与锦言长得像。”
“因为你是锦言的表妹,锦瑟的表姐。”苏墨淡淡道,“你的母亲,正是宋侯夫人的双生姐妹。”
事已至此,绫罗反倒轻松下来:“皇上早就说过秦王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是不知秦王将奴家的底细摸得这样清楚,究竟是要换得什么呢?”
苏墨骤然冷笑了一声:“对于你,本王还能有什么指望?绿荷虽已死,本王却也希望她在黄泉之下,能念及与锦瑟多年的情谊,放过已然一无所有的她,再不要靠近她半步!”
绫罗怔了怔,片刻之后,倏地转开了脸,强忍住微微泛红的眼眶,淡淡咬了唇道:“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好。”
“是么?”苏墨道,“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发现了你所有的秘密,还要如何才能过得好?”
绫罗蓦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接近她了。”
她刚刚说完,忽而便瞥见望见自苏墨后方缓缓而来的苏黎,顿时敛了容,淡淡的与苏墨擦身而过。
“见过宁王。”又与苏黎迎面遇上,绫罗不得不停下来,行了礼。
苏黎瞥了一眼不远处苏墨的身影,淡淡负手而立,缓缓道:“不知绫罗姑娘这是从哪里来?”
绫罗淡笑一声:“这个方向,不是唯有锦瑟姑娘所住的小院么?”
苏黎眸光蓦地一凝,冷声道:“离她远一点。往后,你再敢靠近她一步,不管你是谁的人,本王都不会对你客气。”
“宁王如今也并未见得待奴家有多客气。”绫罗冷笑一声道,“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绫罗知道宁王素来对任何人都是不客气的,也不敢奢望。”
“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苏黎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谁的人,不可否认,你本事确实也不小。除了每出现一次,当下时态便混乱一次之外,单凭你能赢得皇兄的欢心,便已经是不简单了。不过你要相信,你本事再大都好,本王想要你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绫罗闻言,却仍然只是笑笑,却不回答,移步翩然而去。
苏黎缓缓来到苏墨身后时,苏墨依然云淡风轻的看着廊外的景致,尽管此时此季,还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苏黎冷眼瞥了他的侧颜一番,终究没有开口说话,转而继续前行,来到了锦瑟所住的小院。
却没想到锦瑟竟仍然是睡着的,床幔低垂。
苏黎自顾自的挂起了床帐,这才看见她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双目却无神,竟仿佛睁着眼睛睡觉一般。
“锦瑟?”他低低唤了她一声,锦瑟涣散的目光这才缓缓聚集起来,看向他,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睡?”他看了看她已然梳洗过的模样,心头已经有数,却还是道:“还为着前些日子的事情与我置气。”
锦瑟顿了片刻,眸色终于缓缓流动起来。只见她倏地坐起身来,露出身上完好的衣衫,随后一把推开了苏黎,整着云鬓起身,还是负气的模样:“我才没那闲工夫与你置气。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是那些孩子气的人惯使的!”
“如此说来,我的锦瑟,是已经长大了?”苏黎蓦地自身后拥住她,已有所值的问道。
锦瑟一听便知道他又挂记着那些事,联想起那日在那家小院中听到苏然与绫罗发生的事,心头骤冷,被他抱在怀中,竟还是克制不住的抖了抖。
苏黎察觉得分明,缓缓松开她来,将她转向自己:“我与你说笑呢,你又瞎担心了是不是?”
锦瑟瘪瘪嘴,摇了摇头,又道:“最近精神总是不大好,我想出去走走。”
苏黎看着她,片刻之后,忽而开口道:“我答应你,送你回那依族的地方。”
这可实在算得上一份大惊喜,锦瑟似乎还回不过神来:“你是说真的?”
是太过惊讶,以至于竟然会忘记,他这个人从来是不说玩笑话的。
当天下午,锦瑟提着一罐蜜酿酒,来到了那老头居住的小院。
她知道没有老头的帮助,苏黎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送她回那里的,所以心头实在很是感激。
没想到刚刚进了院门,却忽然听见从里面的屋子中传来了一阵箫声,那曲调正是她所熟悉的。
锦瑟一怔,随后寻声而去,终于在一间类似书房的屋子中找到了吹箫人。
正是那老头,正坐在一只凳子上,神思深沉的缓缓吹奏着一支箫。
那支曲子,她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她也会,而且是前些日子刚刚从久远埋藏的记忆之中学会的。
苏墨告诉她,那是那依族的曲子。
锦瑟静静站在那间房门口,一直听到老头吹完了整首曲子,才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老头抬头看向她,脸上浮起的笑容依旧如从前一般:“丫头,你怎么来了?还给我带了一罐子好酒?”
“是啊。”锦瑟将那罐子酒放到桌上,“我还记得,好久之前,我似乎欠了你一罐酒的酒钱,如今便拎了酒来还给你。”
老头笑得开怀,胡子微微翘起:“那次的酒钱你拿一壶酒来还,那这次,你拿什么还?”
锦瑟眯着眼睛想了想,目光触及他手边的箫,忽而道:“我也会吹箫,那不如就让我给你吹奏一曲,算是报答?”
老头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她随意。
锦瑟便伸手取过箫来,只闭目凝思了片刻,便将箫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曲折蜿蜒,却异常动人心魄的小调,在她口中吹奏而出,竟一点不差于那老头。
一曲毕,锦瑟伸出手来,缓缓抚过碧绿的箫身,垂眸道:“这首曲子,我只知音律,却不知配词如何。你能告诉我么?”
原本这便只是一首小调,因此曲子所配的歌词也极其简单——
“白山过来了,黑水过来了,苦苦的等待,这命中的注定。白山过来了,黑水过来了,深深的冥思,这修来的缘分……”
配词虽直白简单,却叫锦瑟觉得有种难得的惊艳。
后来,她曾经在偶然阅到的一本藏经之中再度读到这几句话,方才知晓,原来这才是出处。而最初以此词来配上那依族小调的人,也是极其聪慧睿智的。
夜,微雪。
苏黎披着一身薄薄的积雪踏上回廊,让人伺候着脱了大氅,这才走进屋中,却见锦瑟正抱膝坐在南窗下,而打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枝雪夜腊梅。
听见声音她也没有回头,苏黎上前在她身边坐下,锦瑟却顺势就倚了过来,轻轻的靠在他怀中。
如今苏黎倒是怔了怔,随后方伸出手来,轻轻圈住她的腰身:“怎么了?”
安静了许久,锦瑟才忽然道:“我今天新学会一首曲子,唱给你听,好不好?”
“洗耳恭听。”苏黎道。
锦瑟便清唱起来:“白山过来了,黑水过来了,苦苦的等待,这命中的注定。白山过来了,黑水过来了,深深的冥思,这修来的缘分……”
苏黎凝神细听完,疑惑道:“这曲子有些奇怪,不似青越的曲风,配词也古怪,这样简单直白,倒似异族的民风。”
锦瑟看向他,轻笑起来:“嗯,你最是聪明。”
苏黎伸手抚上她的后脑:“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定是担心是那绫罗教与我的,是不是?”锦瑟微微舒了口气,“放心吧,我没见过她。”
“她那个人,古怪诡异得很,又来路不明,我不让你与她接触,也是为你好。”
锦瑟答道:“我自然知道。你安心吧,我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况且,后日我就要启程离开,也绝不会与这个人再有什么交集。”
听她提及离开,苏黎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抵住她的额头:“闭嘴。”
两个人隔得这样近,锦瑟连他的每一根眼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她静静数了一会儿,待发现自己没法数得清才放弃,伸出手来,又一次极其难得的触碰了他。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脸,对上他微微惊异的眼神,锦瑟轻笑起来:“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在那依山中等你,等你安然无恙的来找我。”
苏黎眸色缓缓沉淀下来,反手握住了她:“我答应你。”
锦瑟离开的那日,几乎所有该来不该来的人都出现在了送她的行列中,包括苏然和绫罗,郡守夫妇和池蔚一家,以及所有郡守府中的家丁下人。
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根本不知道她将前往何处。
这实在是有些可笑,而且从一开始锦瑟就只打算自己悄悄走,因此看见这么多人送自己时,她也并没有作任何话别,只是骑在马上与苏黎并肩而行,头也不回的往城门口的方向行去。
绫罗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平静,眼眸之中,却依稀有东西翻涌。
锦瑟自然看不见,若还能看见什么,那便是苏黎冷凝的脸了。
锦瑟不爱看他这幅模样,想着临走前能作弄他一下也好,便扬起鞭子欲往苏黎的马身上抽去,却没想到刚刚扬起手便被他制住。
“你再胡闹,我可不放你走了。”他脸色又难看起来。
锦瑟哧哧笑了两声,唯有作罢。
没想到城门口竟然也有等着送她的人。
锦瑟脊背僵直的坐在马背上,看着独立于城门外的那老头--前日,他终于告诉了锦瑟他的名。
他叫梅月恒。
梅,也是锦瑟母亲的姓氏,而月恒,应该是她外公的名字。
苏黎见到梅月恒,便停步下马,回头看见锦瑟仍然坐在马背上,便道:“还不下马?”
锦瑟又顿了顿,这才慢腾腾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梅先生是来送我的么?”不待那两人开口,锦瑟当先便开口问道,捏在手中的马鞭懒洋洋的挥着,鞭击着地上稀疏的野草。
梅月恒微微挑起了白色的眉毛,泰然自若的笑道:“这是自然。听苏黎说你要回那依山,你我之间如此有缘,我怎么能不来相送呢?”
“缘?”锦瑟唇角弯弯的笑起来,“所谓的缘都是骗人的。什么血缘,孽缘,情缘之类的,哪个不是人蓄意制造的?所以呢,谁若是相信什么缘分,那可真是傻子!”
“你一个读了那么多佛经的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佛祖怪罪你?”苏黎听着她这时候还有心思胡言乱语,禁不住又气又好笑,又对梅月恒道:“恩师莫与她计较。”
“这丫头是什么性子我焉能不晓得?”梅月恒抚了抚长须,笑道,“好啦,保重的话其他人应该也说了不少了,老头子我就不重复了,快些上路吧。”
“多谢了。”锦瑟朝他吐了吐舌头,立刻便转身翻上了马背。
苏黎脸色便愈发阴沉起来:“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锦瑟拉着马缰,低头看着他,轻轻笑起来:“嗯,迫不及待了。”
眼见着他脸色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她才又补充了一句,道:“迫不及待,想赶紧到一年半以后。”
苏黎阴沉的面色一僵,随后方极其不情愿的勾了勾唇角:“路上当心些。”随后又对随在锦瑟马后的贺英等人道:“好生护着姑娘,不得出一点差池!”
“是!”贺英等人齐声应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锦瑟的马已经飞快的冲了出去。
苏黎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一直到那五匹马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才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一年半而已。”梅月恒莫测一笑,“这都等不及?”
“一年半而已……”苏黎淡淡重复了一句,随后低低叹了口气。
城楼之上,高高的瞭望台,一袭青衫孑然迎风而立。
不过,永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