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有听她用这样普通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了?长久以来,仅有的几次相会,寥寥数语之间,要么陌路,要么伤害。
只为这样一句普通到极致的话,竟然已经等过了两年半。
苏墨声音却也平静:“我研究过那依族留下的乐谱,虽然与诸国乐理有极大差异,然而却自成一脉,特色鲜明。”
“哦。”锦瑟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平静的应了一声。
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形,似乎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偏偏,却有人不自知。
又沉默片刻,锦瑟竟出乎意料的开了口:“那位池小姐,你很喜欢吗?”
她竟然会开口问这样的话,是苏墨始料未及的。片刻怔忡之后,他淡淡点了头:“尚可。”
“尚可。”锦瑟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缓缓翘起了唇角,“希望她不要走上姐姐的老路吧。”
苏墨眸色微微一沉,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她是个好姑娘,很好。”锦瑟声音平稳得没有半分起伏,“这些日子我看着她,心里真是羡慕。人生在世,能活得像她那么快活,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所以,不管你有几分真心,都请你对她好吧。这世上能有多少好姑娘,禁得住你毁完一个又一个?”
苏墨坐在那里,一颗心仿若被外间绵密的雪花所缚,再无旁物可触及半分。
锦瑟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移开了视线,纵身一跃,跳进了廊下的雪地之中,站直了身子方才重新转身看向他的背影,朗声笑起来:“我回去歇息啦,你也回去继续用膳吧。”
苏墨并没有回头。
一直到锦瑟转身大步跑开了,遥远得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才缓缓站起身来。
此生在世,不正是如此了么?再痛,也不过爱别离,求不得。
短短六字而已。
锦瑟往自己住的园子返回的半路,终于撞上了匆匆而来的苏黎。
一见苏黎她便不高兴了,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苏黎大步而来,将她拦下:“这是要往哪里去?”
“赏雪,看花。”锦瑟答道,随后瞪了他一眼,“不要你管!”
“我不过就是耽搁了片刻,你小家子气起来,真是无人能敌。”他无奈拨了拨她的头,又道,“那我陪你去赏雪看花?”
锦瑟别开头,不予理会。
苏黎抚了抚额:“既如此,我让人从京城运来的一车烟花,可是派不上用场了。”
锦瑟回转头来看向他,眸中涌起雀跃:“烟花?”
果真是有满满一马车的烟花,大大小小的都有。
锦瑟从马车上跳下来时,满脸的喜色,随后用力从马车上拖下来最大的一盒烟花,放到空地上,对苏黎道:“你放这个给我看。”
“我放有什么意思?”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带你一起放。”
锦瑟手里被塞进一根火折子时,还是微微有些害怕的,手抖了一下,立刻便被苏黎握住。
他从伸手圈着她,带着她一步步走到那盒烟花前,随后再将她的手带着,把火折子伸向了引线。
锦瑟又期待又害怕,一只眼紧紧闭着,另一只眼却睁得大大的,眼见那引线点燃了,她立刻紧闭了眼睛,猛地推着苏黎往后退。
“砰”的一声,黑丝绒一般的天空之中,蓦地绽开一朵五彩缤纷的巨大花朵,绚丽到让人睁不开眼来。
锦瑟捂着耳朵埋在苏黎怀中,听见声音才猛地睁开眼来,抬眸看时,满目的惊喜与欢欣。
紧接着,又有一朵,两朵,三朵,接连不断的绽放在夜空之中,照得附近的街道和屋舍都明亮起来。有吃过年夜饭的百姓纷纷涌出门来,惊喜且热闹的看着天空中那一出热闹的繁花盛开之景。
巨大的声响之中,锦瑟笑得开怀,凑在苏黎耳边道:“真好看呐。”
苏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低声道:“上回与你一起看烟火,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锦瑟讶然,却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
苏黎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不记得就算了,你只需记得,今日这一场烟火,是我独为你而燃放。”
郡守府内,此刻厅中几人也都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天空中这一幕胜景。
池蔚站在苏墨身前的位置,看到好看的烟花时,也忍不住大声拍手叫好,回头抓住苏墨的衣袖,将自己喜欢的焰火指给他看。
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却惊觉冷如寒冰,池蔚微微一惊,回头看向他:“冷么?”
苏墨摇摇头,微笑起来。
过完年,按理从京城过来的那几人就应该都急着赶回京城,不料却迟迟不见动静,仿佛所有人都不着急离去。
在这样一份众人不慌不忙的从容中,锦瑟却生了离开的念头。
苏黎自然不允。莫说绿荷不在了,他难以放她一人再回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就算是绿荷如今还在,他只怕也不能放手让她离去。
“这有什么呢?”锦瑟试图说服他,“有贺英他们四个保护着我,怎么会出事?这大半年都已经过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行。”苏黎断然拒绝,“跟我回京城,我再不会将你一个人放在外面了。”
“你知道我不会回去的。”锦瑟道,“我要回那依族。”
两个人争执无果之下,前段时间蜜里调油似的日子就此过去,就此陷入僵局。
苏黎悄无声息的忙碌起来,也无暇再多顾及锦瑟。锦瑟既离不开,又不想留下,面上虽然依旧平静,然而实际上却一天比一天沉默。
绿荷不在了,也没有人会在她沉默无言的时候劝她出去散散心,偶尔锦瑟想起来,就会自己出去走走。而贺英等人总是悄无声息的尾随。
这一日天气晴朗,她趴在一家酒楼的二层眺望着洛林郊外的山色,却不小心失手打翻了一杯酒。
那酒杯直直从二楼落下去,正好砸在底下街道上一个行人的头上。锦瑟探头看去时,便正好见到那人也抬起头来,四目相视,那人啧啧一叹:“哎呀呀,老夫还只当是天上下雨,原来是小锦瑟请老夫喝酒,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白白浪费了这杯酒给老夫洗头!”
锦瑟顿时大惊,随后慌忙站起身,拉开门冲出去,踏上下楼的楼梯时,却见梅老头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仙姿飘飘的微笑看着她:“丫头,好久不见呐。”
真是千思万想也不曾想到老头竟然也会出现在洛林,锦瑟忙将他请上二楼坐下,又用绢子为他拭干头顶的酒液,才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天下之大,有哪里是老夫不能去的么?”老头笑眯眯的问道。
锦瑟却没有被他逗的心思,微微垂下眼眸去:“是苏黎叫你来的么?”
“何以见得?”老头笑道。
锦瑟闻言,心头微微一动,随后抬头看向他:“如果不是他叫你来的,那么,你可不可以为我所用?”
“你想利用老夫?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锦瑟讷讷道,“我一无所有。不过那依之地却有许多珍奇,你要好处,尽管上那里取去!”
老头顿时扬声大笑起来:“那些珍奇么,你先替老夫保管着,总有一日老夫会问你讨的。”
如此他便是答应帮自己了?锦瑟诧异,忙又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你苦恼,他亦苦恼,老夫焉能不晓得?”老头眨眨眼,“等我好消息。”
老头就住在这酒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中,锦瑟陪他回去时,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来找自己的。可是他总是一副似是而非的模样,锦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索性便不问了。
从老头住的客栈出来,锦瑟在街上胡乱晃了晃,从一家玉器店出来,刚欲回郡守府,却突然发现斜对面一个小巷口,正有一对男女缓步走进去。
看到那两人的背影,锦瑟忽而僵住,仿若遭了雷击一般,竟不能动。
眼见着那两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巷中,锦瑟蓦地清醒过来,咬咬牙,追了上去。
巷子并不深,只有十来户人家,锦瑟看见那两人进入其中一户小门小院的人家,便快步追了过去。
院门竟并未上闩,锦瑟不知这两人为何会大意至此,却还是推门便走了进去。
刚刚跨进院门不过片刻,忽然便听得那尚未闭合的堂屋门中传来“砰”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碎了,锦瑟一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冷笑声:“放不下你就回去,是我求你留在这里了?”
那声音清冷,盛怒之下,却仍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甜美。
分明是她熟悉的,此时此刻,却又陌生至此。
随后传来的男子声音也是她熟悉的,带了一丝戏谑的轻笑:“我说什么做什么了?这脾气可真是大得没谱!”
“你第一日识我我就是这个脾气,你若是嫌烦,受不住,那大可以另寻去处!天下这么大,有的是脾气温柔的小姑娘等着你!”
“我偏是不喜欢温柔的小姑娘。”男子的声音愈发戏谑起来,“我偏偏就喜欢,你这只生满利刺的小刺猬。”
随后,两人的声音都消失了,锦瑟缓缓捏紧了手心,再度向前走了几步,待来到那半掩的堂屋门口,才忽而又听见了女子微喘的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七分不耐三分妩媚:“你进来时院门也不关,如今就想着要胡来?”
“唔。”男子轻笑了一声,“谁若胆敢闯进来,看得你一分一毫去,我便挖了他的眼出来,给你泡酒喝。”
女子蓦然大怒,声音中的三分妩媚骤然消失不见,冰冷摄人:“在你心里,我不过就是个妖女,对罢?我要人的眼珠子做什么?你若是真心待我,那便将你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我倒情愿喝下那酒!”
男子蓦地低笑起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子顿了片刻,似乎又没那么恼了。
两个人声音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便忽而又没了声音,片刻之后,屋中传出令人耳热的喘息声来。
锦瑟眉头紧蹙的站在原地,微微咬了下唇,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现下究竟是何种情形,只是听到屋中人的声音,却知自己不应再留在此地,刚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去把门关起来,否则别指望我从你!”
屋中男子似乎又纠缠了片刻,才缓缓拉门走出来,想要关上院门。
既来不及离开,锦瑟也不躲避,仍旧直挺挺的站在那门口,屋中男子一走出来,迎面便与她相视。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并未对她莫名出现在此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反而只是淡淡挑眉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锦瑟冷眼望着他,终于缓缓低身:“见过皇上。”
屋中蓦地传来一丝轻响,随后出现在门口的女子,一如锦瑟想象的模样,美颜绝色,一顾倾城,只是见了她,眉头却不知因何紧蹙。
锦瑟与她对视了片刻,忽听得苏然道:“朕还是喜欢你管朕叫兄长。”
“兄长?”锦瑟嗤笑了一声,“您这样的兄长我要不起,正如我姐姐已经死了,虽然我很想这世间任何一个像她的人是她,然而到底是要不起。”
说完,锦瑟再度眸色深寒的看了看站在苏然身后的女子一眼,随即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苏然身后,那有着与锦言一模一样容颜的女子,忽而恨恨推了苏然一把,随后也转身,却是进屋“砰”的一声关起了房门,似是再也不肯开启的模样。
这夜,苏黎回来得很匆忙。
一回来,他便不顾锦瑟最近正在与自己闹别扭,径直来到了锦瑟的园子,却发现满园一片漆黑,半丝灯火也不见。
苏黎心头微微一顿,大步推门而入,来到房中,待点亮火折子,看见床榻上躺着的锦瑟,又上前唤她:“锦瑟?”
锦瑟从沉睡中慢悠悠醒转,睡眼惺忪的望着他:“什么事?”
苏黎这才似微微松了口气,道:“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锦瑟凝了凝眉:“困了便睡了,况且天已经黑了不是么?”
苏黎又顿了片刻,才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锦瑟半眯着眼睛想了想他所谓何事,想了半天才顿悟:“哦,你是说下午苏然带了绫罗回来的事么?”
今日下午时分,苏然忽然就领着绫罗回到了郡守府,满府的人顿时又惊又好奇,不消片刻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郡守府,锦瑟焉有不知的道理?
她如此平静,反倒实在有些不同寻常,苏黎伸手贴上她的脸,低唤了她一声:“锦瑟。”
“我知道你担心我有事,你放心,我没事。”锦瑟朝他笑笑,“我知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万分确定她不是我姐姐。”
第二日锦瑟起来的有些晚,慢腾腾的为自己熟悉换衫之后,走出房间,却赫然发现厅中竟坐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看情形,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见她终于出来,绫罗缓缓站起身来,朝她笑了笑,丝毫不见昨日面对苏然时的清冷尖酸,反倒一如锦瑟初见她时的模样,是个清冷中又透着温婉的人。
一个人,竟能有如此发差的两面么?锦瑟静静地想着,绫罗已经开了口。
“你起来了。”绫罗道,“你这园中来个服侍的丫鬟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几时起身,又不好进屋打扰你,唯有坐在此地等了。”
“是么?”锦瑟淡淡道,“不知绫罗姑娘为何要来见我呢?”
绫罗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心里是否还有误会,我是想来对你重申一次,我真的不是你姐姐。”
“这我已经知道了。”锦瑟语气淡薄,“还有别的事吗?”
绫罗垂眸片刻,依然微笑:“难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自然是有的。”锦瑟冷声道,“请你收起你这副伪善的嘴脸,顺便告诉苏然,你们两个人,都让我恶心透了。”
绫罗微微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误会了。”
锦瑟容颜一片冰冷,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一早便已经与他合谋,要来骗你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的确是在仲离遇见你那次,才第一次遇到他。”
绫罗声音平静舒缓,仿佛是忆起了当初的情形:“我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所以很好奇,很想接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青越的皇帝,我曾在去年万寿节混进皇宫为他献舞,却发现他美人在怀,并且即将为人父,所以又离开了皇宫。却没想到他竟然派人追查我的下落,最后查到我在洛林郡,故而寻了过来。”
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然而当锦瑟听到苏然是为了寻她而来到洛林之时,克制不住的冷笑起来:“如此看来,我那位心思深不可测的义兄,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绫罗闻言笑笑:“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然而我要解释的已经解释清楚,告辞。”
锦瑟别过脸让她自行离开,绫罗行至门口,却又转回头来:“其实,我还是很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毕竟你曾将我错认为你的姐姐,我看得出来你有多辛苦,我实在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情,再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锦瑟微微吸了口气,平静道:“绫罗姑娘请放心吧,你们对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闻言,绫罗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提裙离去。
锦瑟静静在厅中站了片刻,仍旧回到了房中,复又躺倒,继续早已经饱足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