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该像告诉所有人那样,告诉他,姐姐没有死,她见到姐姐了;也许她该质问他,当初姐姐所谓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她更该问他,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可是她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苏墨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看向站在旁边绿荷:“还不陪你家小姐回去?”
绿荷平静走上前来,握了锦瑟的手:“我们先且回去吧?”
锦瑟却是不动,良久,朱唇轻启,却是吐出一个几近无声的“不”。
于是苏墨的目光又重新移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锦瑟的执拗绿荷是知道的,然而苏墨的想法却不是她能猜测得到。她只怕苏墨再度朝锦瑟动手,便微微上前了一步,将锦瑟朝自己身后藏了藏。
见状,苏墨嘴角微微一勾。连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能朝着她笑。
“那你想怎样?”他淡淡开口,问道。
锦瑟望着他,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想怎样?她不过就是想姐姐活着,她想,永远和姐姐呆在一起。
她不答,他便又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听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为什么要以为你姐姐还活着。可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当初锦言的尸身是我亲手检查,是我亲眼看着火化。如今她就葬在这里,如果你想看着她死后也得不到安宁,那便尽管让人砸了这座陵。也让你姐姐看看,你这个好妹妹,是怎么敬她爱她的!”
锦瑟身子微微一抖,良久,终是开口:“你的话,我不信。”
“好,那你就只管叫人来掘陵,你自会安然无恙,不过那些动手的人,通通都会身首异处。”
那是苏墨,那是从来对她宠溺温和的苏墨,锦瑟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从他口中也能听到这样的狠话。
而他这句话,无疑就是断送了她再要继续掘开陵墓的想法。
“为什么?”她看着他,有些艰难的开口。
她知道旁边的人都不会懂她在问什么。苏墨的话其实很简单,因为那些人动手破坏了皇家陵墓,所以必死无疑。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疑惑的,然而锦瑟却开口问,为什么。
然而苏墨是懂的。
她当日狠狠一刀刺下来,本意是要取他性命,可是结果他却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没有因为这件事,与她为难半分。
甚至连她刺杀他这件事,都只是一件秘闻,不过寥寥数人知晓。
“我说过,锦言确实为我所害。”他声音很平静,神情却冷凝,“那一刀,就当是我还她。仅此而已。”
砰!
一个茶盏重重摔于地上,盏碎茶泼。
前方跪着的两个官员顿时都吓得缩了缩脖子,忙不迭的一起磕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书案后方,是苏黎冷眸而立:“当日周、林两位大人是如何向本王担保一定会做好两郡知府,二位大人可还记得?”
底下二人蓦地冷汗涔涔:“王爷……”
“‘微臣二人,愿以人头担保,定不辜负王爷栽培与所望’。”苏黎淡淡重复了一句,“当日之言,言犹在耳。如今二位毫无功劳建树也罢,竟还干起了贪赃枉法的勾当。既没有做到承诺,是否该兑现当日所下担保?”
“求王爷饶命!求王爷,看在我二人忠心追随王爷数年的份上,绕过我们这回吧!”
“王爷,我们辛辛苦苦在郡上部署多年,若此时此刻王爷将我二人拿办,新上任的知府若非王爷手下的人,岂不是前功尽废?求王爷开恩!我二人愿痛改前非,从此尽心竭力为王爷效力!”
闻言,苏黎眸光倏尔愈发寒凉,冷笑着开口:“二位大人是以为离了你们,本王便再不能成事了?”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二人只是想尽忠于王爷,别无他想,求王爷开恩!”
底下二人不住哀求,苏黎心头却只觉愈发厌恶烦躁,终究还是冷冷一挥手,让人将二人堵口缚手拖了出去,当即处决。
陆昭缓缓从外而入,手头端了杯新茶,缓缓放置于苏黎案头:“王爷今日,性子似乎躁了些。”
“哦?”苏黎冷眼瞥向他,“陆相是觉得,本王不该处决了那两人?”
“有错确是该罚。”陆昭微微一笑,道,“只是,毕竟苦心经营多年,觉得有些可惜了。其实今日王爷若饶他们一命,他们往后能起到的作用,必定还是极大的。”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苏黎冷眸道,“这样的人,本王不会再用。”
陆昭忽而沉吟道:“对属下,王爷要求甚严,可是对女子,王爷似乎就……”
苏黎沉眸看向他,他便改了口,道:“王爷,秦王回京了。”
苏黎脸色蓦地微微一变:“几时的事?如今他身在何处?”
“就在刚刚。他去了先皇子妃的陵墓,自然,长安郡主也在那里。”陆昭淡淡道。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
“不过,此时此刻,秦王却已经又身在前往洛林郡的路上了。王爷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苏黎看着他,几乎恨不能立刻将他一剑刺死。
而苏墨,此时此刻,确实已经再度踏上了前往洛林的道路。而伴他同行的,只有海棠一人。
这两个多月以来,他在洛林,与百姓同吃同住,百姓受过的苦,他这个秦王之尊亦一一承受,所到之处,当地百姓无不夹道欢迎。连站在苏黎那一方的工部尚书徐宁亦忍不住在私下赞叹过秦王贤能,只是不知当初为何竟抛却朝堂,度过了那荒唐的许多时日。
这些话也传到苏墨的耳中,他却只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一路上他皆沉默不语。这倒是有些少见的情形,海棠眼眸一转,便挑了些趣话说与他听,苏墨听了,每每都很赏脸的勾了勾唇角。
海棠便叹了口气:“王爷其实,不想离开京城吧?”
苏墨举目望向前方的道路。
早晨天刚亮时,他才回到京城,便直奔去了东郊。却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便又已经踏上归途。
如此来回奔波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有他知道。
海棠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一面打马朝前,一面哼起了歌。
一曲既罢,她转眸看向他:“王爷,我唱得好听吗?”
“自然是好听。”苏墨这回赏了个大脸,竟然回答了她一句。
海棠俏声笑起来:“王爷说了大话。王爷魂都快飞走了,根本没听到海棠唱了什么,居然还能说好听!”
苏墨垂了眼眸,淡淡一笑。
“海棠,我倒真是希望,她当日那一刀是将我刺死了。我若果真死了,今时今日,也许她便会好过得多。”
“王爷果然是糊涂了。”海棠笑出声道,“照我看呐,只要世上曾出现过王爷这个人,无论你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好过。”
苏墨淡淡勾了勾唇角:“你终究还是不懂。”
海棠眸中蓦地生出一丝疑惑来,却并不追问,只笑道:“不懂便不懂吧。只是我虽愚笨,王爷也莫要嫌弃才是。”
苏墨哑然一笑,伸手抚了抚身下明月的鬃毛,蓦地扬鞭加快了前行速度。
漏夜时分,宁王府主园内灯火融融,倒丝毫不似夜深。
然而四下里,却只有花架前的屋檐下方站了一个人,手中擎着酒杯,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一盆二月兰。
小杜深夜回府,见到这幅情形时,几乎是吓了一大跳,匆匆走上前来,笑嘻嘻的看着面无表情的苏黎:“王爷今日回来得挺早。咦,还有心情赏花呢?”
苏黎淡淡瞥了他一眼,仰脖喝下杯中酒:“你回来做什么?”
小杜轻叹了口气:“那位宋姑娘她成日都跟失了魂魄似的,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听不见看不见,奴才见在那边也实在没什么用,便想着回来睡一晚。那边的床可没奴才自个儿的床睡着舒服!”
苏黎蓦地一拧眉,抬眸看向他,冷笑一声:“你这奴才做得也真是舒服,可要本王将自己的床让与你睡?”
小杜忙的退开一步,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是王爷的奴才,如今王爷成日里不往那小院中跨一步,奴才成天呆在那里,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修长的指上关节分明。
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她如今情形怎样?”
“奴才方才不是已经回禀王爷了?”小杜反问了一句,又笑道,“不过王爷心头还有气,可能是没有听进去。我瞧宋姑娘情形不是很好,见天的不说话,偶尔开口便问有没有她姐姐的消息,可这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死人……啧啧,这宋姑娘可真是异想天开。”
苏黎脸色蓦地一沉,忽然转头朝身后的位置吩咐了一声:“来人,将这奴才与我拖下去,重重打上二十大板!”
暗夜之中,悄无声息的便出现了两名黑衣侍卫。
小杜忙不迭的躲开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只是王爷要置气,也要瞅瞅对方的情形呀!那宋姑娘,如今说难听一些,便似有病一般,王爷跟一个病人计较这么多有甚意思?偏堵得自己心里也难受。倘若真是挂念得紧,便自己去瞧瞧,难不成还等着她来瞧您?”
苏黎脸色愈发紧绷难看起来,然而没过多久,却见他一把扔了手中的酒杯,转身往屋中走去。
小杜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正欲溜回自己的住处,原本一只脚已经跨进堂屋的苏黎忽而又转过身来,淡淡吩咐了一句:“二十大板,照打不误!”
是夜,原本一片平静的宁王府,蓦地便充斥了令人不忍耳闻的惨叫声。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之际,苏黎便敲开了小院的门。
来开门的是绿荷,见了他,蓦地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宁王爷大驾,奴婢这就去唤小姐出来接驾!”
这丫头的嘴苏黎不是没有领教过,倒也没法与她计较,唯有微微拧了拧眉,跨进院中去。
没想到锦瑟竟已经起了身,正倚在堂屋的门框处张望来人,蓦地见了他,眼中竟迸发出一丝异样的神采,随后欢喜迎上前来,拉了他的袖口,扬了笑意问道:“你好几日不来了,是不是姐姐有了消息?”
她竟将与他闹过别扭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苏黎望着她脸上充满期待的笑容,缓缓握住她的手,却惊觉她腕处似乎愈发纤细,从前戴上手腕上的一些饰物也都不复存在了。
他心中蓦地对自己生出恼意来。明知她如今的情形有多难过,他为何还要与她置气?
锦瑟见他只是怔怔望着自己,又拉了拉他的手:“你倒是说话呀?”
苏黎回过神来,轻轻抚上她愈见消瘦的容颜,道:“暂时还没有消息。”
锦瑟眼中的那丝光彩,便一点点的覆灭下去,漆黑的眸子中再无生气,良久,轻轻答了一句:“哦。”
“锦瑟。”苏黎见状,缓缓伸出手来圈住了她,“你姐姐的消息,我自然会尽力帮你查探。这段日子,暂且不要住这里了,好不好?”
锦瑟果然有些魂不守舍,听他如此说,也只是顺口问了一句:“不住这里,那要住哪里?”
“去普渡寺住一些日子吧。”苏黎低声道,“那里的慧空大师与我素来有些交情,你去那里住着,有他照应,我也安心些。等过些日子,朝中没那么忙了,我便上山来看你。”
锦瑟怔怔的望着他,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她如今的情形,终是让他觉得不安了,他是想让人帮她解开心结?
“我不喜欢寺院。”她低声道。
“你听话。”他从来没有这般的温柔耐心过,只是对她,“一有姐姐的消息,我就让人通知你。山上安静,你去住一段时间,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
锦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有百般委屈,却都只能以一个孩童的模样表现出来。
良久,她终于再度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红:“那好,我都听你的。”
苏黎这才笑笑,又道:“今日想吃什么,玩什么,便尽情去。往后在山上有什么想要的,只需吩咐一声,也自会有人准备。”
锦瑟又乖巧点了点头。
苏黎又吩咐了绿荷几句,回头还想与锦瑟说说话,却因还赶着进宫议政,实在没有法子久留,唯有离去。
临出小院门前,却忽然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锦瑟仍旧站在先前的位置,巴巴的看着他,形单影只,身姿纤薄的模样,竟似一阵风都能吹走一般。
苏黎心中蓦地大恸,脚步也不由自主的停住,片刻之后,终于转身走回来,低头望着她:“今日不进宫,只陪你,好不好?”
锦瑟呆呆的看了他片刻,终于再度笑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