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绝美的脸,五官精致美艳,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尘俗气息,反倒清丽出尘如山泉一般。正如女子先前的舞衣,无论是白衣,抑或红衫,她皆能穿得极美。又如她的声音,清冷和甜美竟能共存。而她的容颜,是明艳,亦是出尘。
如此这般的女子,想来,必为世之罕见。
可是罕见,却并不等于见不到。
恰如锦瑟,就已经见过不止一回。
“姐姐……”她仿佛被定了身一般的不能动弹,只能凝目望着面前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心中一片天翻地覆,却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是姐姐。
那女子蓦地被众人看去了真实容貌,却半分慌乱也无,又听锦瑟唤自己作姐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垂目探问道:“姑娘,你认错人吧?”
怎么可能会认错?如果这张脸还不足以说明她是姐姐的话,那声音呢?难道世上会有两个人,容貌相同,声音也相同?可是,她为何却仿佛不认得她这个妹妹?
锦瑟蓦地慌乱起来,只恐自己是在做梦,又怕下一瞬这女子便会离去,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姐姐,我是锦瑟,你不认得我么?”
那女子眼见锦瑟顷刻间便已落下泪来,不由得有些惊疑,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苏然,又重新看向锦瑟,微微尴尬的笑起来:“姑娘当真是认错人了,我是家中独女,并无姐妹。”
“你是姐姐!”锦瑟用力的捉着她的手,眼泪恣意横流,“我怎么可能认错?我们是十几年的姐妹,我怎么会认错你?你为什么不认得我?你忘记我了吗?”
那女子见状,愈发的为难起来,看向苏然,目光中隐隐带了一丝求助的意味。
苏然眸色始终深邃,又细细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捏住锦瑟,帮忙分开了她紧握住那女子的手。
“不要碰我!”锦瑟蓦地推了他一把,随后一把抱住了自己面前的女子,哭泣之中不可自制的重复,“姐姐,我是锦瑟,我是锦瑟啊……”
她很慌,很乱。她已经孤寂太久了,她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姐姐,她不敢放手。
那女子蓦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再次看向苏然。
苏然重新伸出手来,轻轻拽住锦瑟:“这位姑娘不是你姐姐。”
“她是!”锦瑟哭道,“她当然是!姐姐!你怎么不记得锦瑟了?你怎能忘了锦瑟!”
锦瑟情绪实在是有些激动,那女子迟疑着,将手中的锦盒递往旁边,空出手来缓缓抚上锦瑟的背:“锦瑟?”
“姐姐!”锦瑟立刻便激动起来,直起身子看向她,“你记得了吗?你想起我了吗?”
那女子看着她,片刻之后,却还是微笑摇了摇头。
锦瑟呆住,霎时间再次泪如泉涌,喃喃的重复:“我是锦瑟,我是锦瑟……”
苏然见状,将锦瑟朝向自己,道:“我只问你,你姐姐长你几岁?”
锦瑟思维有些混乱,许久,才明白过来他问自己的问题,怔忡道:“七岁……”
苏然点了点头,道:“那你再看看这位姑娘,横竖不过与你一般的年纪,即便你姐姐还在生,又怎么可能是这位姑娘?”
闻言,锦瑟果真便再度转头,细细看向那个女子。
是了,她脸上妆容虽然精致,然而透过妆容,依稀可辨年纪,亦不过十六七而已。
如果姐姐还在,那如今,也不该还是这般的年纪。
可是——锦瑟却仿佛仍然不甘心,仍旧摇头:“不是,是姐姐青春常驻,所以姐姐看起来年轻,是不是,姐姐?”
那女子望着她痴痴的模样,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是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答道:“姑娘,我今年只十七岁。”
锦瑟仿佛又受了一击,却仍然试图找理由说服她:“也许是姐姐投生转世了,所以你才不认得我,所以——”
此说法无疑更为荒谬,连她自己也说不下去,苏然见状,重新将她拉了过来,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姐姐已经辞世三年,你焉能再在世上见到她?”
“可是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连她们的声音都一样!”锦瑟一面找理由辩驳,一面忽而也提醒了自己,忙的又转头去看那女子,却只见她正被先前那些乐师护着往那高台后面走去。
“等一下!”锦瑟仿佛是被勾走了魂魄一般,失神的就往那边追去。
闵玉忙的上前拦下她:“姑娘,不可追。”
锦瑟慌乱的回头看苏然:“那是我姐姐!”
苏然望着她,淡淡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不是。”
仿若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一般,锦瑟一瞬间就变得颓然起来,再次回头看向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却早已看不见她。
忽而就连容颜亦惨淡起来,仿若百花凋零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得而复失,原来竟是这般的残忍。
自此,锦瑟就变得失魂落魄起来,一路返回她所居别院的路上,闵玉买了许许多多的小吃与玩意,也没能将她的魂招回来。
“姑娘,别瞎想了,回去好生休息一番,明早起来,脑子也就清明了。”
闵玉对她说这句话时,锦瑟大约勉强收回了一魂一魄,一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别院门口。
心头又一阵凌乱过后,锦瑟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的看向苏然:“刚刚……他们有没有说过明天会在哪里表演?”
苏然微微无奈一笑:“你还认为那是你姐姐么?”
锦瑟被问得一怔,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道……可是,就算那不是姐姐,可她,长得跟姐姐一模一样,我只是想,只是想多看一看……”
“只是如此么?那我倒可命人为你查探一番。”
“不必了!”锦瑟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法子一般,转身便跑进了别院之中。
苏然眼瞧着自己被她丢弃在别院外,不由得摇头苦笑了一番,带了闵玉转身而去。
闵玉眼瞧着主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笑意,自己心头亦不由得沉重起来,低唤了一声:“主子可是认为,今日那伙人有不妥之处?”
苏然淡淡勾了勾唇角:“不急,且再观其几日。”
锦瑟想到的法子,自然是找宋恒。
今日见那些人身上所穿并非仲离服饰,可见是从外地而来,而但凡外来人员要当街卖艺,必定要现在官府备案。如此一来,要查就容易得多。
宋恒来到别院时,锦瑟竟然就在门口处焦急的等着,一听见他的马蹄声,立刻就冲出门外,径直拦下他的马头前,惊得宋恒猛地勒住了马,这才看向她:“怎么了?”
锦瑟已经将手递给他,搭着他的手攀上马背:“带我去京城衙门。”
“究竟出了什么事?”宋恒一面调转马头,一面问道。
“我今天见到姐姐了!”锦瑟言语激动道。
宋恒调整着马缰的手臂忽而一僵,仿佛是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不是。”锦瑟只觉得混乱,“她说她不是姐姐,可是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样!可她若是姐姐,却又不该是这般的年纪……”
她越说越乱,宋恒不由得按住了她的肩膀,双手不自觉的用力:“你慢慢说,将今日发生的事情都说清楚。”
锦瑟便将事情细细与他说了一番,宋恒的脸色随着她讲的经过变了又变,然而锦瑟自己心思亦紊乱不已,根本无暇注意他。
到最后,二人终于在衙门查到那一行人的来历,却原来是自金丽国而来的表演艺人,投在一家小客栈住宿,而表演的地方,就是今日所在之地。
从衙门出来,锦瑟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宋恒却忽然道:“想不想去那小客栈看看?”
锦瑟不防他竟如此提议,一怔之后,慌忙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便又直奔那小客栈而去,可是远远的,竟然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阵惊呼声:“走水了!来人,快救火!”
锦瑟心头猛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催促宋恒,身下的马却已经加快了速度。
竟然真的是那小客栈起了火!熊熊的火光冲天,似乎要将一切都焚毁!
锦瑟霎时间大惊,只仿佛姐姐就当真在那小客栈里面,翻身下马后便径直往那火场里冲:“姐姐!姐姐!”
宋恒望着那场大火,容颜上竟是一片惨淡,目光触及锦瑟被人拉住的身影,才恍然回过神来,忙的上前拖住了锦瑟,将她拉回了离火场较远的地方,声音不知为何竟有些虚浮:“火太大了,你不要冲动。”
“可是姐姐在里面——”锦瑟急得落下泪来,“姐姐——”
“那不是你姐姐!”宋恒猛地伸手捉住了她的双臂,竟然低吼起来,“你姐姐已经死了!即便那里面有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不会是你姐姐!”
再一次被旁人用事实一语点醒,锦瑟仿佛又被人敲了一闷棍,心里酸涩凄苦,难以言表,唯有缓缓将额头抵在宋恒手臂之上,低低的啜泣出声。
宋恒任她靠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微微眯着眼眸,看着眼前的这场冲天大火。
忽然之间,他却似眼花了一般,只觉得那火光之中,竟然有一个窈窕纤姿的身影,缓缓朝自己走来。
那身影逐渐近了,依稀能辨出身形的时候,宋恒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竟是冲天火光也映不红的苍白。
近了,愈发近了。
当一张精致得仿若描画的容颜终于清晰映入他眼帘时,宋恒彻底变了脸色,口中喃喃,竟是“锦言”二字!
锦瑟猛地直起了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看,待看到白天跳舞的那个女子,霎时间再度喜极而泣,猛地扑上前拥住了她:“姐姐!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那女子对上宋恒的视线,微微有些疑惑的收回了眼神,转而看了看紧紧将自己抱住的锦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锦瑟?你怎么又忘记了,我不是你姐姐。”
锦瑟缓缓闭上了眼睛,眼泪扑簌而下,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就是宁愿自欺欺人:“我不管,我不理。你就是我姐姐,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
那是一种几乎卑微到绝望的祈求,女子又怔了怔,似乎终是体会到锦瑟的哀绝,缓缓抚上了锦瑟的背,低声道:“我安然无恙,你放心吧。”
锦瑟蓦地大哭出来,一声接一声的唤着:“姐姐,姐姐……”
而宋恒,就站在锦瑟身后,神色始终有些凄惶的看着紧紧与她相拥的女子,一言不发。
女子间或的抬起头与他对视时,却似乎总是能察觉到他眸光的异于寻常,总是不敢多看。
如此大喜大悲的情形之下,锦瑟情绪实在太过激动,抱着她哭了许久。
身后客栈的熊熊大火终于熄灭,已经是夜深时分,客栈已经被烧得只余空架子,店主正垂头丧气的坐在街边叹息。
片刻之后,有一中年男子走了上来,却是对那女子道:“绫罗,天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先另寻一家客栈去吧,否则今夜,大家都得露宿街头了。”
宋恒眸光微微一掠,这才扫到远处的一个小巷口里,坐着十余人,看那穿着打扮,似乎都是同这个女子在一同卖艺的。
原来他们在大火前都逃了出来,而此女,唤作绫罗。
绫罗,非锦言。宋恒暗自捏紧了掌心,神色终于逐渐恢复了平静。
绫罗闻言,心中也甚是焦急,然而锦瑟却还偎在她肩头哭,她无奈,唯有轻轻抚了抚锦瑟的头:“你饿不饿?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锦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却还是直起了身子,抽噎道:“姐姐……饿了么?那我陪你……一起去吃东西……”
绫罗这才微笑起来,又从袖中取出绢子为锦瑟擦去脸上纵横的泪迹,轻声劝慰道:“好了,莫要再哭了,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锦瑟这才点了点头,看着她努力想微笑,眼角余光终于瞥见宋恒,顿时有些莫名的欣喜从心中涌出,上前拉了宋恒:“宋恒,你看,这就是我姐姐!”
宋恒垂眸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指出她话中的不妥之处,反而极其配合的将目光投向那名女子,询问似的开口:“绫罗姑娘?”
绫罗点了点头:“小女子正是唤作绫罗。”
宋恒点了点头,还未再开口,锦瑟忽然又松开他上前拉住了绫罗,欣喜道:“姐姐如今没有住处,不如去别院之中与我同住,我有好多话想与姐姐说。”
“我们一群人,走江湖卖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能有片瓦遮头便已经是好的。如今只需另寻一家客栈住下便可,不便去府上打扰。”绫罗轻声道。
锦瑟张了张嘴,劝说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其实她从小便习惯于听姐姐的话,姐姐说什么,她即便未必都愿意,却都会听从。
“那……”她有些小心翼翼的征询,“我今夜,能与姐姐一同住在客栈吗?”
绫罗闻言,微微有些错愕,随后又有些为难的看向了宋恒。
宋恒神情平静,只淡淡道:“绫罗姑娘日日卖艺辛苦,你要住客栈也行,只是需得单独一间,万不能打扰了绫罗姑娘休息。”
听了他的话,锦瑟便如同绫罗也答应了一般,欢喜的点头起来:“好,只要能与姐姐在一处,怎样都行!”
是夜,月明星稀,有些潦倒的月光之下,一个窈窕秀丽的身影正缓步踱于月光之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响起的是男子平静的声音:“绫罗姑娘。”
绫罗回过头来,月光下,容颜美绝。
“宋公子?”她微微有些讶异的笑起来,“怎么您也睡不着么?”
宋恒淡淡一笑,却不回答,只是道:“锦瑟她莫名将姑娘视作她姐姐,姑娘也好心安慰她,宋恒在此谢过了。”
绫罗微笑道:“宋公子何必客气?我也是见锦瑟实在是有说不出的苦楚,才顺其自然而已。对了,锦瑟的姐姐,可是唤作‘锦言’?”
宋恒眸光微微一敛:“正是。”
绫罗依旧微笑:“适才似乎听得公子唤过这个名,原来公子也与锦言姑娘是相识。只是,我长得真的很像她吗?”
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云,忽而遮去的大半的月光。
宋恒脸上的神情倏地便陷于一片模糊之中,再也看不清,良久,却只听闻夹杂了微苦的平淡声音传来:“也不是很像。”
绫罗轻笑了一声:“如此便好。只希望锦瑟有一日锦瑟清醒过来,可以认清我不是她姐姐。”
静默片刻,宋恒忽而又道:“姑娘从金丽国而来,却不知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家中父母俱在,上有两位哥哥,下有一弟一妹。”绫罗轻声道,“因家贫,绫罗自幼便随了附近的曲艺班习舞卖艺。从前皆只在金丽国行走,如今长大了,觉得外出闯荡一番也好,所以便跟着班子来到了仲离。倒也是一番奇缘,竟会遇到锦瑟,让她将我认作姐姐。”
宋恒闻言,淡淡点了点头道:“那丫头自幼痴傻,还请姑娘多多包容。”
“宋公子不记得自己先前已经道过谢了么?”绫罗忍不住笑道,“这般的客气做什么呢?”顿了顿,却又忍不住生出了一丝迟疑:“只是,小女子早晚亦要离开仲离,到那时,锦瑟若还未曾认清我不是她姐姐,可该如何是好呢?”
宋恒垂了垂眼,声音忽而变得极淡:“绫罗姑娘所言甚是。既如此,倒不如现在就离去,反倒为将来,省了一番事。”
翌日,当锦瑟恍惚从睡梦中醒来,蓦地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心中顿时大喜,匆忙跳下床便往旁边的房间跑去。
轻轻敲了敲房门,无人响应,锦瑟便推门而去,却蓦地发现里面床褥齐整,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她心中莫名一慌,转身而出,四下找了一番,仍旧没有看见想找的人,直至寻到宋恒所住的房间,她忙的拉了宋恒问道:“姐姐呢?”
宋恒淡淡看着她,道:“许是走了罢。”
锦瑟脸色蓦地一变,顿了顿,却还是强笑道:“走了?去哪儿了?又出去卖艺了吗?我得去看看。”
“锦瑟。”宋恒一把拉住了她,“他们已经连夜离开卞城了。”
锦瑟脸上赫然一片僵凝:“你说什么?你看见他们走,你知道她们走,你为什么不拦下他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宋恒只是望着她,不语。
锦瑟仿佛仍是不相信,艰难摇头道:“不会的,姐姐答应了我再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她不会走的,我要去找她……”
“锦瑟!”宋恒语气微微加重了些许,“那不是你姐姐!”
“你凭什么这样说?”锦瑟蓦地大怒,狠狠抡起拳头朝他身上挥去,“你凭什么说她不是我姐姐?你认识我姐姐吗?你知道我姐姐是什么模样吗?就算你们都说她死了,可是如今我们都见不到她的尸身!如果她真是我姐姐怎么办?你眼睁睁看着她走了,万一她以后都不回来,你到哪里去赔我一个姐姐!”
宋恒任由她打着自己,却只是淡淡望着她:“你姐姐已经死了,我自问是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