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苏墨身后出了这海棠苑,锦瑟仍不停的四处张望,苏墨走在她前头,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般,回头看过来:“你到底在找谁?”
锦瑟不欲回答,加快脚步越过他,大步走出了玲珑苑。
苏墨的马车异常奢华,锦瑟坐在里面,左手抚着柔软温暖的毛毡,右手却藏在身后,用力的揪着上面的毛,面上却还能朝着苏墨淡淡的笑:“姐夫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苏墨微微挑了挑眉,“三月初五。有何特别意义?”
锦瑟没想到他都将日子说了出来,却还是记不起,心下只觉得恨。
她想,终有一日她心中的恨会蔓延成毒,毒死眼前这个负情薄幸的男人。
“怎么了?”苏墨好看的眉微微拧了起来。
锦瑟别过头,佯装没有听到。
大概是她的脸色是在是不好看,苏墨淡淡一笑,没有深究。片刻之后,忽又记起了什么,道:“大婚的日子定下来没有?”
“不知道。”锦瑟冷着俏脸回答道。
“嗯。”苏墨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驶出一长段路之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锦瑟不再看苏墨,弯身跳下马车,刚刚落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
锦瑟霎时脸色大变,回头一看,果然是父亲的轿子停在门口,片刻之后,轿帘撩开,宋京涛走了出来。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锦瑟心下一片绝望,还是唯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果然,宋京涛一看见作男装打扮的她,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锦瑟低头走到他面前,低低唤了一声:“爹爹。”
宋京涛冷喝了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
锦瑟身子一抖,几乎已经做好了要挨鞭子的准备,正在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墨淡淡的声音:“侯爷。”
宋京涛怒气未消,闻声却忽然一僵,随后看向缓步上前的苏墨,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秦王?”
苏墨姿态闲雅却又不失庄重,微笑道:“因记起今日是锦言忌辰,所以早上过来接了锦瑟一同去拜祭。没能与侯爷交待一声,是本王疏忽了。”
锦瑟蓦地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苏墨。他究竟是从来都记得,还是根本刚刚才想起来?虽然无论哪种情形,都是锦瑟无法接受的,然而若是他从来都记得,却连遣人去拜祭这样的事都不做,倒比刚刚才想起更教人恼恨。
宋京涛看看锦瑟,又看看苏墨,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只是道:“如此,多谢王爷一路照拂小女。”
苏墨道:“锦瑟既是锦言的妹妹,本王自然也拿她当妹妹看。”
锦瑟忍不住在心头暗骂了一声,脸色一时难看极了。
苏墨又与宋京涛寒暄了几句,终于告辞离去。锦瑟瞪着他转身离去,忽而迫不及待的往府中走去。
“站住!”宋京涛蓦地厉喝一声,锦瑟身子一抖,乖乖停住了脚步。宋京涛大步走上前来,面色严厉的望着女儿:“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路上遇到的。”锦瑟不愿意顺着苏墨扯谎,也不敢说大实话,便隐去了小小事实,没说出那“路上”指的是玲珑苑。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宋京涛愠怒不减,“若是被旁人看见你二人一处,知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闲话?很快就要成婚的人,怎么还如此不成器,成日里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锦瑟紧紧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辩驳道:“我是去拜祭姐姐。”
“住口!”宋京涛猛地怒喝,“我说过,我宋家只有一个女儿!你若是非要认她作姐姐,那你也不要再姓宋了!”
锦瑟抬头望着父亲,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宋京涛神色一紧,末了,重重一福袖子,转身跨进了府门。
锦瑟是哭着冲进宋恒的房间的。
房门“砰”的一声被她从外面推开,床榻上的人随之坐起身来,正是宋恒。
没想到他竟然在房间里,锦瑟一怔,一时连哭都忘了,一把捉住还有些惺忪的宋恒:“你今晚是不是出去过?”
宋恒微微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锦瑟心下狐疑,但见他确实是刚睡醒的模样,根本不似才从外间回来,这才逐渐信了,只觉得自己是真的看错了人。
心头的疑惑解开了,锦瑟先前的难过却又重新涌起来,毫无顾忌的哭了几声,迎上宋恒探究的目光,才喃喃道:“宋恒,我的命,会不会像姐姐一样惨?”
锦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从前姐姐执意要嫁苏墨,父亲坚决反对,却还是没能拗过圣旨。到三年前姐姐死于非命,父亲非但未曾表现出伤心,反而勃然大怒,与姐姐脱离了父女关系。如今,她不想嫁苏黎,父亲的态度却又截然相反,锦瑟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问宋恒,宋恒却只是回答:“何必去想你父亲要什么,只需明白你自己想要什么便是了。”
她想要什么?她只想不嫁人,永远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可是她明明知道,那不可能。
于是,只在一夕之间,整个安定侯府都见证了自家二小姐突然由爱笑爱闹转为了愁思绵绵,从前那样飒爽的一个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府中有年长的婆子笑言锦瑟这是长大了,此话自然是委婉,然而传到外间,就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恨嫁”。
锦瑟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不想初嫁会变成别人眼中的“恨嫁”,更没有想到,她因“恨嫁”而愁容不展的消息,竟然会传进了宫!
于是,盛夏时分,正是酷暑难耐京城,蓦地平添一声响雷——钦天监为宁王与宋二小姐大婚敲定吉日,定于今年九月初一,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响雷过后,锦瑟便果真如被瓢泼大雨浇过了身心一般,整个人更加愁容不展。
日头毒辣的午后,即便是湖心亭上凉风悠悠,也依然未曾让人凉爽半分。锦瑟独自趴在围栏上,怔怔盯着被风吹皱的湖水,傻傻的去数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身后蓦地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锦瑟只以为是绿荷,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嫌热不肯陪我,又跑来做什么?不会又有什么坏消息吧?”
宁王苏黎站在她身后,脸色极其不明显的变了变。
锦瑟听不见回答,偏过头看了看,先是一惊,随后却微微笑了起来:“王爷?”
其实,她原本便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身量尚且未足,容颜虽美,却总显得有一丝稚气。可是此时此刻,苏黎望见她脸色嫣红,眼神迷离,忽而觉得与上次见她时,已经大有不同。只是这丝不同,倒也未必能让他欢喜。
他淡淡一撩衣衫下摆,在另一侧坐了下来,脸上依旧神情寡淡:“你不想嫁本王?”
锦瑟大概是热得太久了,脑中昏昏沉沉,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只是笑:“外头的人不是都说我恨嫁么?王爷怎么会以为我不想嫁?”
苏黎坐在那里,这样热的天气,脸上却一丝汗意都没有,姿态永远从容镇定。他与苏墨是兄弟,两人同样自宫中长大,气度却大不相同。苏墨浪荡不羁,而他身为幼弟,却比兄长更显得沉稳。
听到锦瑟问话,他脸上神情依旧不变:“想,或不想。宋二小姐不必绕弯子。”
锦瑟神思一凛,这才回味过来什么,立刻坐正了身子,正色道:“不想。”说完,她便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目光殷切灼热。
苏黎同样望着她,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开口。
“王爷?”锦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苏黎眸色微微一沉,忽而站起身道:“打扰了,告辞。”
他翩然远去,只留下锦瑟一个人目瞪口呆的坐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姐?小姐?”
锦瑟迷迷糊糊从梦中惊醒时,耳畔早已满是绿荷焦急的声音,心头不由一惊,忙的睁开眼来:“怎么了?”
绿荷紧蹙了眉头,那模样也看不出是喜是忧:“亏你还睡得着,如今满大街都是关于你的传言!”
“不就是恨嫁么?我又不是不知道。”锦瑟懒懒应了一声,便又要朝床上倒去。
“恨什么嫁!你如今就是想嫁,人家也未必想娶!”绿荷惊天动地的吼起来,“宁王要退婚!”
啥?
退婚?!
锦瑟一起身,便匆匆跑到了书斋。
“宋恒宋恒!”
宋恒正手把手的教她四弟锦辉写字,听见锦瑟的声音,头也不抬一下。倒是他的书童余潜笑着看向跑进来的锦瑟,道:“二小姐许久没有这样快活了,想必是有什么好事吧?”
锦瑟眉飞色舞的应了一声:“宋恒,你听说了吗,我不用嫁给苏黎了!”
宋恒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锦瑟脸上的笑不由得一顿,看向余潜:“他这是什么意思?”
余潜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道:“我想公子的意思是,关于宁王要退婚这件事,决定权不在小姐,也不在他自己。”
锦瑟脸上的笑一僵。
的确,她怎的就忘了这点?虽然她不想嫁,而苏黎也不想娶,然而君无戏言,圣旨早已昭告天下,婚期也已经定下,这婚,真的说退便能退?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锦瑟忐忑不定的呆在府中,只想等到退婚的旨意传下来,没想到竟一直没有动静。到了第三日,当她看见父亲铁青了两日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时,心头猛地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兆。
锦瑟再也等不下去,却也不敢去问父亲此事的结果,因此趁着宋京涛出门之时,她便带着绿荷出了府,这一次,却是朝着宁王府而去。
不出锦瑟所料,宁王府的人一见到她,皆是满脸惊诧的表情。就连年长沉稳的管家老胡听说她找宁王时,脸上都露出一丝错愕。
宁王还未回府,锦瑟便安心的坐在偏厅里候着,很快迎来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宁王侧妃礼卉。
礼卉自然不喜她,冷面冷口:“你来做什么?”
锦瑟抿了口茶,微微一笑:“管家没告诉你么,我来找宁王。”
礼卉冷哼了一声,言语中却又带了一丝幸灾乐祸:“你凭什么认为王爷会有空见你?这两日王爷可忙了,正忙着退婚呢!”
锦瑟眼眸倏地一亮:“那结果怎样了?”
她的模样倒让礼卉微微一惊,僵了片刻方道:“结果就是王爷根本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找上门来死缠烂打?”
锦瑟心头微微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正在考虑要不要与她解释一番时,偏厅里光线忽然微微一暗。
锦瑟抬头看去时,苏黎正背光站在门口,虽看不清脸,然而那颀长英挺的身姿,却还是一眼就教人认出他来。
锦瑟依礼站起身,刚欲行礼参见,礼卉已经转身朝着苏黎扑过去,吊在他手臂上,娇柔地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不为所动的往里走了两步,随后眉心微微一皱,淡淡拿开了礼卉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臂。礼卉被拨到一边,有些不满的嘟了嘟嘴,却并无多大的情绪波动。
那模样,倒似早已习惯了被苏黎推到一边的动作。
锦瑟只觉得有趣,连行礼都忘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礼卉蓦地杏目圆睁:“你笑什么?”
锦瑟忙的敛了笑,这才认真看向苏黎,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淡淡走到上首坐下,这才道:“宋二小姐请坐。”
经了上回那几句似是而非的“交谈”,锦瑟认为苏黎必定是喜有话直说,因此便开门见山道:“此次冒昧前来,我也知道实在不该,只是,我心里总是记挂着王爷退婚一事的结果,故而前来相询。”
苏黎望着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薄唇中吐出的字句亦不带丝毫情绪:“宋二小姐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闲话?锦瑟蓦地一怔,回头与绿荷相视了一眼,又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礼卉,略有些惊疑:“方才侧王妃也说王爷近来忙着退婚,怎么会是闲话?”
一旁有丫鬟奉上热茶,苏黎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方道:“礼卉向来不懂事,她说的话,还请宋二小姐莫要当真。”
这人!锦瑟心中气急,看了看礼卉委屈不甘的面容,想想还是冷静下来,勉强一笑道:“看王爷的面相,王爷心中所喜,应是温婉贤淑,礼数周全的女子。”
闻言,礼卉猛地瞪向锦瑟,似有千言万语想说,然而因碍着苏黎,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苏黎嘴角冷冷一勾:“原来宋二小姐还会看相。”
“相由心生嘛。”锦瑟笑得眉眼弯弯,道,“而且王爷心中也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女子,不是吗?”
“你的确不是。”苏黎声音极淡,“所以,像今日这种出格叛逆的事情,本王不想再听到看到。”
锦瑟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微微挑起眉看着他:“你那天不是这样说的。”
“本王当日说了什么,让宋二小姐心存误会?”苏黎不疾不徐,却几乎将锦瑟逼至绝境。
“我绝对不会是一个贤慧的妻子!”锦瑟几乎只差对天起誓,睁大了眼睛向他保证,“你府中的下人没一个会服我,你的侧王妃会恨死我!我可能每天都会惹你生气,我会让你家宅不宁的!”
“是么?”苏黎淡淡看向站在门外的管家,“老胡,派两个婆子跟宋二小姐回去,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教会她宁王府的规矩。”
“是。”门外的管家恭敬答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