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送她回去,苏黎果真便将她一路护送至府。只是一路上,他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马匹也始终与前面的锦瑟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
到了门口,锦瑟自己跳下马来,朝他漾起笑意:“多谢王爷。”
苏黎仿佛没有听到,淡淡望着远方,整了整马缰,准备快马扬鞭。
“王爷!”锦瑟忽然又唤了他一声。
苏黎终于回过头来,眉目清俊,却凛然:“还有什么话说?”
锦瑟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你是不是,后悔对太后说要娶我了?”
苏黎目光一凝,下一瞬,调转了视线,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锦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啧啧叹了两声,转身跑进了府中。
当她轻手轻脚的溜进府门时,四下里正是一片安静。她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匆匆往自己的园子走去。
刚刚穿过壁堂,身后却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人。
锦瑟隐隐察觉到,猛地回头,脸上先是一片白,而后放松下来,瞪了面前的人一眼:“这样不声不响,你想吓死我不成?”
面前的男子生得丰神清朗,温润华贵,此时此刻,从来一片平和的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丝责备。
宋恒,锦瑟和两个弟弟的教书先生。虽是先生,却不过只有二十来岁。
宋恒是一个奇人,奇特之处,便在于他不会说话。三年前他来到宋府应招,所有人都觉得啼笑皆非,一个哑子,如何做得了教书先生?安定侯大抵是看他气度非凡,因此便让他试了一试,没想到他通过自己的书童授课,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效果,至此便留在了宋府。久而久之,安定侯也将他当成了自家人。因他恰好也姓宋,安定侯还一度想将他收作义子,但是宋恒却微笑拒绝了,仍旧只做自己的教书先生。
虽然锦瑟自三年前开始,便不愿意被困在书斋之内,成日里缺课逃学,然而宋恒对她,似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宽容宠溺,从来不怎么追究。长久下来,锦瑟对他便再也没有遵守先生学生应有的体统。
因此此时此刻,宋恒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怕,只道:“爹爹不知道我今日出去吧?”
宋恒微微挑着的眉倏地舒展开来,朝她身后的位置看了一眼。
锦瑟顿时一阵胆寒,转头一看,登时白了脸。
安定侯宋京涛正站在她身后,因常年在外打仗而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凛冽,冷冷凝视着面前的女儿。
锦瑟素来畏惧父亲威严,因而被罚之后,半分怨言也不敢有,耷拉着脑袋跪在祖宗词牌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
宋恒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摆在了锦瑟面前。
锦瑟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回来之前吃得很饱了。”
宋恒便将点心放到一边,坐到了椅子上,对锦瑟打了一通手势——见过宁王了?
“你怎么知道?”锦瑟点点头,道,“一表人才,少年老成。”
宋恒便笑了——不是正好与你相配?
锦瑟忙不迭的啐了两声,道:“我稀罕与他相配么?他那模样,一看便知喜欢温婉娴静的女子,今日见到我时,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定是后悔了。说不定明日,我与他这门婚事便要取消了。”
不可能。宋恒面上仍然一片平和。
“你又知道?”锦瑟微微有些恼火。只因宋恒从来料事如神,说出的话几乎从不落空。
宋恒微笑——即便他真的后悔,按他的性子,也定然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结果了然,宋恒一语成谶。
锦瑟暗地里将宋恒狠骂了几百回乌鸦嘴,却也无济于事。而更教人绝望的是,她被禁足了。
日日被困在自己园中的一方小天地内,眼见着外头春光一日比一日好,这一日,锦瑟在园中晃了一圈,忽然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哼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门外“噗”的响起一声嗤笑,随后她的贴身侍婢绿荷捧了瓶开得正好的春海棠走了进来,一面将花瓶放在架子上打理,一面道:“某人可真是不知羞,不愿意付与断井颓垣,那你想付与谁?宁王?”
锦瑟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哪里呀,我口里唱的可是府中池塘里那一株碧荷,等到了夏日她盛开的时候,不知该请谁来赏花呢?宋恒好不好?”
绿荷登时微微红了脸,又羞又怒,一把扔下手边的花,忿忿道:“你仗着自己是小姐,就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专来欺负我!”
锦瑟哑然,这样的指责还真教她哭笑不得。眼看着绿荷转身就要出去,锦瑟忙的一把拉住了她:“行行行,绿荷姐姐,就算是我错了。你好歹告诉我,这几日爹爹都是几时回府的?”
绿荷脸色不豫,僵了半天方才缓过来,瞪了锦瑟一眼:“你还在禁足,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偷溜出去,有得你好受!”
“可是明日,我非出去不可。”锦瑟微微蹙了眉,轻声道。
翌日一早,宋京涛刚刚离府,锦瑟随后便溜了出去,来到西大街之上,买齐了拜祭用的东西,随后雇了一辆马车,直往城东而去。
今日,正是她姐姐宋锦言离世三周年忌日。
青越国皇室历来主张行节俭事,即便是皇帝驾崩,也极少大兴土木,更遑论锦言仙逝之时,不过只是皇子妃的身份,因而陵墓修建得既不恢弘也不华丽,不过却胜在依山傍水,是个风水宝地,有着极好的景致。
锦瑟很少能来这边,然而每年来拜祭,必能看见干净整洁的地界,虽不知是何人所为,然而她心中却甚是感激。
今年亦不例外,锦瑟简简单单的祭祀完,便靠着陵前的墓碑坐了下来,轻轻地开口:“姐姐,这么快,又过了一年呢。”
前两年的这一日,锦瑟总是存了满肚子的话要说与姐姐听,可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只说了第一句,往后,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久没有声音,周围亦安静得令人悚然。微冷的山风拂在脸上,锦瑟神思清明极了,终于开口道:“前些日子,我见到苏墨了。他过得可真好。”
会在锦言墓前提起苏墨,是锦瑟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每一年,不管与姐姐说什么,锦瑟总之不会提到与皇室相关之人。所以今日,她连自己那桩莫名其妙的婚事都不准备说,没想到,却还是提到了苏墨。
“姐姐,你说,他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呢?”锦瑟拿指腹缓缓的抚着冰凉的墓碑,低声喃喃。
她实在不该说这些的,可一张嘴便实在是忍不住。
锦瑟懊悔的坐着,终于不再说话,只呆呆的坐在那里。
没想到这一坐,竟然就到了下午,等锦瑟想起自己还在禁足期,匆忙赶回城中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京中夜市向来热闹繁华,有时游人竟比白日还要多,锦瑟时运不太好,今日偏就遇到了络绎不绝的人潮,马车走走停停,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到侯府。
锦瑟心急,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前方不远处。锦瑟心头一喜,刚欲钻出马车唤他,却见他忽然移步走进了街旁一座恢宏华丽的大宅。
锦瑟嘱车夫将马车停在了大宅前,方又探出头来一看,只见那大宅前高高挂着许许多多红色灯笼,门匾高悬,上书——玲珑苑。
玲珑苑?锦瑟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反复念了几遍,忽然惊觉——玲珑苑!宋恒来这里做什么?
玲珑苑,藏娇仙,天下男子趋之若鹜之地。既能让天下男子为之向往,自然不同于一般秦楼楚馆。据闻,玲珑苑内,女子皆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却有着魅惑众生的本领,一旦被哪位客人看中,便从此都只属于那人,绝不侍二主。因此,能出入这玲珑苑之人,要么是腰缠万贯,要么是达官显贵,否则,一入玲珑苑,必倾家荡产。
虽然如此,然而这玲珑苑到底还是与青楼同出一脉,终究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可是锦瑟刚刚却看到宋恒走了进去!她万分确信自己未曾眼花,莫非这宋恒,也不过是个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的伪君子?
锦瑟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且好奇心又生得重,她决定,亲自进去打探一番!
找了一家成衣店,锦瑟匆匆换作男装,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玲珑苑内。
出乎意料的是,这玲珑苑果真是建得奇巧玲珑。此处原本是一座大宅,被分拆为众多小院子,每个院子各有风情,梅兰竹菊,抑或清荷淡柳,雅致极了。而照锦瑟观察来看,每个院子里只住了一个姑娘,有客接待的听不出什么响动,反倒是无客的院子里,那些姑娘或抚琴,或起舞,各自成趣却又交相辉印,确是与众不同。
果然,有着令天下男子倾倒的资本。
锦瑟虽然惊叹,却也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知宋恒究竟入了哪个小院?这宅子这样大,她要到哪里去找宋恒?
锦瑟悄无声息的寻过两处有客的小院,但凡听得见男人的声音,便确定了宋恒不在里面。
她一路往里寻着,待寻到一个种满海棠的院子,刚刚将身子贴到门前,想要听一听里面的动静,身后忽然就传来了一声暴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那里?”
锦瑟大惊,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而去,“砰”的一声撞开了并未落栓的房门。
门坎也与她八字不合,锦瑟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屋子里的地上。
原本充斥了娇笑声的房中蓦地安静下来。
锦瑟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摆着一宽大软榻,软榻上,有人衣衫不整。
“啊——”锦瑟只觉不堪入目,不由得惊叫出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身后的房门外蓦地有沉重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响起的是先前那个暴戾的声音,只是此刻已经多了几分恭敬的意味:“小人监守不利,搅了二爷雅兴,请二爷恕罪。小人这就带此人下去严加拷问,看他是何来历。”
话音刚落,锦瑟还趴在地上的身子已经被拿住,动弹不得。
前方软榻上缓缓传来衣袂窸窣的声音,随后,有男子清淡慵懒的声音响起:“不必了,你们都下去。”
听到声音,锦瑟的身子,蓦地僵了半边。
还将她拿住的男人似是愣了愣,随后方才缓缓松了手,回了一声“是”,转身带人离开了房间。
锦瑟心下一片凌乱,这才终于得以再次抬头,终于看清了那软榻上的人影,这下,另半边身子也僵了。
苏墨。却不仅仅是苏墨,还有两个绝色妙龄女子,皆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衣衫半敞,慵懒不羁的苏墨,正淡淡倚在软榻上,见锦瑟抬起头来看自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锦瑟发梦也想不到竟然会看见他,还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之下,一时间连避忌了都忘了,只是瞪着他,清澈透明的眸子里,分明染着薄怒。
她今日才对姐姐说了他过得极好,只是没想到,到了晚上就亲眼见证了他过得有多好!
苏墨神情依旧不变,只淡淡拢了中衣,朝那两个要继续服侍他穿衣的女子挥了挥手:“你们也下去。”
“是。”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的自锦瑟身边走过,直到房门重新关起来,锦瑟方才猛然回神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
刚刚那一下真是摔得重了,站起来的一瞬间,锦瑟只觉得全身都疼,忍不住微微弓起了身子。
那一厢,苏墨仍倚在软榻上,以手支颐,嘴角含笑,风流邪肆的桃花眼内仿似含了万种风情,连声音中都染了邪气:“别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我。”
闻言,锦瑟原本摔得生疼的身子,忽然之间便不疼了。
她素来知苏墨是怎样的人,但那些都只是风闻。
从前与他还算熟识之时,大概因为他是姐夫的缘故,在她面前时,他总是收敛很多,外界传说的“风流浪荡,落拓不羁”,锦瑟从未有过确切的体悟。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倒是亲眼见证了一番。
锦瑟有些僵硬的直起了身子,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尘,又扶正了自己头上的发冠,方淡淡微笑道:“一则,我不敢存心打扰姐夫的好事,二则,我不想污了自己的眼。”
说话的时候,锦瑟始终不曾正眼看他,说完之后,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苏墨忽然自身后唤住她。
锦瑟蹙了眉站在原地,听得身后一阵衣袂窸窣声,片刻过后,苏墨来到她面前,已经是衣衫整洁的模样。锦瑟横眉冷对,抱着手臂看着他。
“走罢。”他衣袖微拂,走在锦瑟前头。
锦瑟微微一怔:“去哪儿?”
苏墨回转头来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难不成你还想继续呆在这里?”
锦瑟自然是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可是她来的目的是为了宋恒,这会儿连宋恒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哪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