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越来时,因一路疾驰,只用去不到一月的时间。而此时返回,不知为何,锦瑟总觉得一行人似乎走得很慢,磨蹭得很。
这一日她终于忍不住掀帘而出,看向苏黎:“我要骑马!”
苏黎转眸望了她一眼,见到她眉宇间终于再度神采飞扬,转过头微微勾了勾唇角,竟然真的另拨了一匹马给她骑。
行程这才快了起来,然而等他们回到京城,已经是二月下旬的事。
太后已经一个多月未曾见过苏黎,自然挂念得紧,他们刚刚回到京城,宫中便来了人传苏黎进宫。
锦瑟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已经将在仲离遭到的不快抛诸脑后了,仍是从前大大咧咧开心自在的模样,而这日得了传召,苏黎竟然亲自前来问她:“宫中传召,今夜你可愿随本王进宫?”
锦瑟原本正眉飞色舞的整理着沿途采买的小玩意儿,闻言仿佛是吓了一大跳:“啊?”
“罢了。”苏黎见状淡淡道,“你歇着吧。”
他转身出门,不料刚刚走出锦瑟的园子,锦瑟却已经追了出来,语气颇为无奈:“我随你去,免得他日,你又说我不懂规矩。”
苏黎点点头,神色平静的带着锦瑟一路出了王府,看着她登上马车,嘴角竟莫名勾了勾。
冷面王原来也会笑?莫说周围的管家与侍卫们不信,进了宫,连太后都感到讶异。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望着苏黎较往日柔和许多的面容,隐隐觉得好笑,“哀家可有日子没见着你有这么好的心情了,莫非此去仲离,大有收获?”
锦瑟闻言,忽然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心中只猜想着她知不知道苏黎的野心,然而却见太后笑意温和,根本不似有弦外之音。到底与皇帝一母同胞,苏黎大概还是要顾忌一些。
苏黎听了太后取笑的话,却蓦地便正色起来,恢复一向冷峻的面容:“母后!”
“在哀家面前还要故作姿态,哀家可真是拿你没法。”太后微叹了口气,又道,“当日你走得急,哀家还没来得及说你。那联姻之事,皇帝也说了不在一时,你何必着急忙慌的?就算真是迫在眉睫,又何需你走那一趟,无端端给自己找罪受,这出去一趟,又瘦了好些!”
“儿臣就是想趁着这个时节出外走走。”苏黎答道,“也就这一年没陪在母后身边过年三十而已,母后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闻言,锦瑟脸上忍不住一热,低了头默默吃茶。
“哀家倒不想与你计较。”太后叹息道,“只是这些日子皇帝忙得不像话,你二哥呢,荒唐得不像话,你偏又不在哀家身边——”
“二哥怎么了?”苏黎眸光掠过锦瑟,打断了太后。
锦瑟始终眼眸低垂的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
“前些日子哀家不是提起过大将军府的两个女儿吗?本有意指其一给他做嫡王妃,孰料你皇兄又生出联姻的念头,已经名言了将由他与仲离公主联姻,大将军那边便自然搁置下来。孰料阿墨还是与那两位小姐有来往,一来二去,姐姐被他收了心,妹妹也被他勾了魂儿,如今都吵着闹着要嫁给他,周大将军日日求哀家为他做主,这个主,哀家该怎么做?”太后说起来,便似果真生了气,“都已经二十有五的人了,还如此没有分寸,哀家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苏黎微微拧了眉,却只是看着低头挑蜜饯吃的锦瑟。
锦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冲他一笑,却道:“这些日子在马背上颠得妾身浑身都疼,妾身想出去走走,就不打扰太后和王爷谈事了。”
苏黎刚要开口,太后却已经微微颔首:“去吧。”
锦瑟便起身走出殿去,却见庭中正有几个小宫女兴致勃勃的踢着毽子。
锦瑟素来是离了太后眼皮子底下便“张狂恣意”的,几个小宫女见了她不仅不怕,反倒兴高采烈的拉她一起加入。
锦瑟果真便动了心思,解下大氅,接过了毽子。
因许久未曾踢过,倒是生疏了不少,踢了没几下便失了准,眼睁睁看着毽子直直往前飞去,径直落到刚刚进入寿康宫的人影身上。
周围的小宫女们顿时都呆住了,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请安:“奴婢见过秦王。”
锦瑟也呆住了,却只是看着落到苏墨脚底的毽子。
“都起来吧。”苏墨轻笑了一声,俯身拾起毽子,抬眸望见锦瑟,笑意微敛,走近两步,将毽子递给她。
锦瑟怔怔望了他手中的毽子许久,最终却还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从旁边宫女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大氅系上,低头敛眉走出了寿康宫。
自始至终,没有看苏墨一眼。
苏墨手还伸在半空中,锦瑟当他透明一般与他擦身而过,他却似乎半分尴尬也无,又看着那群小宫女笑道:“谁的毽子,不要了么?”
“我的我的。”一个小宫女终于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毽子,傻傻的笑了笑,“多谢二爷。”
苏墨望着那个宫女笑了笑,眼底倏尔闪过一抹宠溺,回过神来,却仍只恢复了常态,走进大殿中去了。
锦瑟信步走在御花园中,无处可去,也无处有趣,索性便围着一座高且阔的假山一直绕圈。
一直到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绕过了多少圈时,头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宁王妃!”
锦瑟被唬了一跳,抬头看时,才发现假山顶上原来有座亭,而此时那亭里正探出一个头来,却是内侍总管闵玉:“宁王妃,皇上请您上来坐一坐。”
锦瑟做梦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在那假山上,也就是说她刚才一直在这里绕圈,其实都被皇帝看见眼里?她一时只觉头大,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寻到通往上方的道,走了上去。
小小的亭中备了暖炉,原本高处不胜寒,却平添了几分暖意。石桌上的小火炉上正热气腾腾的烫着一壶酒,桌上俱是精致而繁复的开胃小菜。
自然,还有坐在桌边的皇帝。
皇帝见了她,温润的眼波之中竟是藏不住的笑意:“朕眼见着你在下面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圈,只以为你是闻着酒香想讨酒喝,便将你唤了上来。不知朕是不是猜对了?”
锦瑟望着他与苏墨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忍不住有些怔忡,回过神来才想起此人是皇帝,干笑了两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帝竟然也不责备,仍旧微笑道:“朕听说三弟此次前往仲离,你也一同前往了?”
“是。”锦瑟乖乖答道。
皇帝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自己的脸:“朕生得模样可怖?”
“自然不是。”锦瑟忙的回答。
“那你因何怕朕?”皇帝微笑饮下一杯酒,玩味道。
怕他么?锦瑟看着他微笑的脸,想了想,好似的确是怕的。
其实此人与苏墨生得像,大概是因为都随父亲,但偏偏他还与苏墨一般爱笑,虽那笑各不相同,然而归于那相似的眉目之中,却总让人觉得,似乎他与苏墨才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偏偏,却是苏黎。然而好笑的是,成日里拧眉黑脸的苏黎锦瑟也不见得怕,偏偏眼前这位微笑如水的皇帝,却隐隐让她觉得胆寒。
“那……我可以不怕皇上您吗?”锦瑟忽然道。
皇帝蓦地笑出声来,叹口气道:“这世间怕朕的人多了,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朕,是不是可以不怕朕。既如此,朕便给你这个第一一个面子,准你不怕朕。”
“真的?”锦瑟半信半疑,这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皇帝却仿似愈发高兴了,指着锦瑟对内侍总管闵玉道:“闵玉,你说老三娶了个这样有趣的王妃,怎么也没见他那性子改一改?”
闵玉笑言:“依奴才看,宁王那性子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的,冰冻三尺,可非一日之寒。”
锦瑟听他们取笑自己,也随着笑了两声,果真便不那么害怕了,捉了筷子夹东西吃,忽又想起什么来:“皇上,宁王……和秦王都在太后宫中,为何您却独自在此饮酒。”
皇帝闻言,朝四周看了看:“朕独爱此处之风景。”
锦瑟也朝四周围看了看,却不觉有什么稀奇:“无非是能看见整个御花园罢了,皇上自小在宫中长大,难不成还未看够?”
“御花园之景自然是不稀奇,然而能纵观整个御花园,却唯有此地而已。”皇帝眉目间仍是温和笑意,淡淡饮下一杯温酒。
此话似意有所指,锦瑟心头忽然再次一寒,隐约明白了自己先前为何对他带有惧意。
她蓦然记起如今自己身份还是宁王妃,而苏黎则是一心想要与他这个皇帝兄长作对,而她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这位帝王的心思如何,竟然就如此坐在他对面饮酒,似乎有些太不周全了。
想到这里,锦瑟匆匆搁下了筷子,刚想起身告辞,却听皇帝忽道:“朕曾经见过你姐姐,你与她,真是半分相似也无。”
锦瑟未料他会突然提及锦言,一时便忘了自己要走,有些怔忡的道:“是啊,姐姐是极好的,我连她半分也及不上。若不是有着这一身的血缘之亲,我倒真不敢对旁人说我是她妹妹。”
皇帝闻言低声笑起来:“何需如此妄自菲薄?依朕看,你与你姐姐倒是各有千秋。”
反反复复想到姐姐,锦瑟心头莫名便烦躁起来:“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了,我还拿什么去与她比?”
皇帝看着她,忽而也淡淡敛了笑:“是了,你姐姐是极好的,只可惜红颜薄命。”
闻言,锦瑟只觉得心中不断有什么在膨胀,克制不住的就要喷薄而出之时,底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随后响起的却是苏黎的声音:“原来皇兄在此处独自逍遥。”
随后自假山下走上来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苏墨。
锦瑟将要冲口而出的话便蓦地凝住在嘴边,重新缓缓流回了心里。
“这下可热闹,你二人竟都来了。”皇帝淡淡抬手止住要行礼的苏墨和苏黎,“没有外人在此,都坐吧。”
苏黎在锦瑟身侧坐下,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会在此?”
“朕邀她上来的。”皇帝漫不经心的笑道,又看向苏墨,“只是阿墨才从我这里离去,怎的又回来了?”
苏墨坐在锦瑟对面的位子,率先饮下一杯酒,方才笑道:“原本想着去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还在生我气,我哪里还敢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刚好三弟听说皇兄在此处独饮,说要过来将年三十那杯酒补敬给皇兄,便一起过来了。”
“是。”苏黎动手为皇帝斟了一杯酒,又敬过一杯,方才搁下杯子看向锦瑟,沉眸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脸色这样差?”
“有吗?”锦瑟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有些疑惑的笑道,“我没事啊。”
“没事就好。”苏黎脸色微微沉下来,不再看她。
“这哪里是来给朕敬酒的,分明啊是与自己王妃一时一刻都难分难离,出来寻人来了。”皇帝淡笑着叹了口气,看向苏墨,“阿墨,我们还是走吧。”
锦瑟倏尔尴尬地红了脸,垂眸不语。
苏墨低笑一声道:“此处既是皇兄先来,便万没有让他的道理,让他自己另寻去处吧。不过,不管你们走不走,我是要先告辞了。”
眼见着苏墨起身便要走,皇帝却忽然唤住他:“阿墨!”
苏墨回过头来,皇帝才又道:“这样急着走,莫不是佳人有约?周家那两位小姐那里,你好歹得有个交代,别再让母后操心了。”
苏墨不以为意的一笑,桃花眼波光流转:“皇兄放心吧,一则我不是去见那两姐妹,二则,我早晚给她们交代清楚。”
皇帝眼见着他离去,方无奈叹了口气:“这一去,怕又是玲珑苑吧?”
苏黎忍不住又看了锦瑟一眼,却见锦瑟神情未有丝毫变化,这才看向皇帝:“怎的皇兄也知道玲珑苑此地?”
“如此盛名在外的地方,朕自然也略有所闻,更何况,朕这朝中,夜夜不知有多少官员宿于那厢。”
苏黎神色也逐渐冷峻起来:“皇兄也怀疑那个地方?”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朝向亭外负手而立:“如此众多的官员往来其中,若被有心人利用,焉能教朕安心?更何况,朕曾经派人查过——”
“查不到任何幕后操持人的线索。”苏黎淡淡接口道,皇帝回眸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查过了。”
“正是。”苏黎也站起身来,“如此情形,确是让人忧心。”
锦瑟在一旁静静听了,也依稀听出一丝端倪,却也只当自己没听见,默默地吃着东西。
这日直到回府,苏黎的脸色便再也没有好看过。锦瑟知道他是为什么,却总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解释什么,于是也只有由他去。
翌日,锦瑟带着绿荷回了一趟侯府。
父亲不在府中,宋恒也不在府中。
锦瑟只觉得自从自己嫁给苏黎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这安定侯府便越来越没了家的气息,时时都没有主人在家。
没想到没有主人在家,这日锦瑟反倒迎来了客人。
她听了管家的通传来到花厅时,便见到厅中正坐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约年长一些的高挑窈窕,年幼的那个略显得有些身量未足,然而论起美貌气度,倒真是平分秋色。
见了她,两人齐齐起身:“见过宁王妃。”
“两位周小姐不必多礼。”锦瑟笑着招呼道,“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此一大一小二位周小姐,便正是周大将军两个千金,非苏墨不嫁的那两位。
大小姐周蕴低低行了个礼,方道:“不瞒宁王妃,我姐妹二人此次前来,是为了从前的二皇子妃。”
姐姐?锦瑟脸色微微一变,面上却仍带着笑,饶有兴趣的准备听下去。
“家姐已经仙逝数年,二位竟说为家姐而来,倒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了。”锦瑟抿了一口茶,笑言道。
二小姐周琦似乎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听锦瑟如此说了,便直言道:“素闻宁王妃性子爽直,我也就直言吧。我姐妹二人此次前来,是想去二皇妃从前的住处瞻仰一番。”
锦瑟微微凝眉:“家姐从前的住处?”
“是。”周蕴接言道,“我与妹妹特来瞻仰二皇妃故居,以示敬意。”
锦瑟依稀明白了什么,却只道:“家姐故居早已荒废,实在是不宜让二位小姐前往,还请见谅。”
周蕴却又道:“我姐妹二人并无他意,便是那处已经荒废,祭拜一下却总是应该的。”
“家姐的陵墓在东郊。”锦瑟站起身来,“想祭拜的话,二位可自行前往。”
她既站起身来,便摆明了送客之意,两位周家小姐却也识趣,便也站起身来,周蕴道:“既如此,打扰宁王妃了,我姐妹二人先行告辞。”
锦瑟笑了笑,吩咐道:“管家,送二位周小姐。”
两人便径自离了侯府,待登上马车,周琦才道:“依姐姐看,这宁王妃与秦王之间,究竟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有暧昧?”
周蕴微蹙了眉头道:“不好说。毕竟我们此次是前来,找的借口是瞻仰二皇妃故居,宁王妃脸色虽难看,倒不知单纯是为其姐,还是为秦王。”
“依我看,她就是跟秦王不清楚。”周琦自有见解,“如果她是为了二皇妃,那本该是伤心难过,可我瞧她的神色,倒真不似伤心难过的模样,反倒是——”
“生气。”周蕴也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且看她会不会去找秦王,便可知悉一切。”
花厅内,锦瑟眼瞧着那两姐妹离去,脸色终于彻底垮下来,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原处。
绿荷微微冷笑了一声:“这姐妹二人未免也太可笑了,瞻仰大小姐故居,便能摸得一些大小姐从前的生活习性,从而来讨好二爷是么?谁为她们出的这个主意?”
“谁为她们出主意有什么要紧?”锦瑟也冷笑一声,“要紧的是,这罪魁祸首是谁!”
晚上,锦瑟化作男装,只身前往了玲珑苑。
玲珑苑掌事慧娘似乎对她这张脸还有些印象,然而又有些拿不准:“公子这是第一回前来?”
“正是。”锦瑟也不避忌,“我慕名前来,慧姨莫不是不做生客的生意?”说完,她轻轻转了转套在自己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正是上回皇帝所赐,价值连城那颗。
“这是哪里话!”慧娘忙道,“公子既肯赏光前来,那是我们玲珑阁有幸!那就请公子随我走一遭,看看哪位姑娘悦意?”
锦瑟便起身随了她走在玲珑有致的别院中,待走过海棠园,望见在前方白莲园时,锦瑟顿住了脚步,看向园中那翩然起舞的身姿:“就她吧。”
“好。”慧娘笑道,“那打今儿起,白莲可就是公子的人了!”
“多谢慧姨。”锦瑟微微点头道。
慧娘又往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方才笑着转身离去。
锦瑟不傻。像慧娘这样阅人无数的人,再加上上次因自己在玲珑阁闹出那样大的事,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来?而之所以装不知道,大概就是这玲珑阁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