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开花落,天下风云变幻,一眨眼,便已经过了七年。
七年是多长的时间?锦瑟早已记不清,唯一记得的,便是她已经第七年陪苏寻一起过生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连“娘亲”都说不出清楚的奶娃娃,已经八岁了。
而她所等的那人,却依旧不曾回来。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锦瑟坐在药铺大堂之中,一面低头捣药,一面听着苏寻站在旁边朗朗背诵,待他一字不差地背完,微笑道:“不错,这般下去,寻儿以后便是个状元郎的料!”
“才不要考状元!”苏寻别开头,道,“我要跟裴伯伯学医!”
“真的?”锦瑟闻言却是一喜,学医倒是甚合她意,日后平淡一生,悬壶济世,是施福,却也同时是受福。
“那是自然!”苏寻昂着头,朗声道,“待我再长大一些,便求了裴伯伯收我为徒,然后便跟着他游历四方,治病救人!”
锦瑟闻言,放下手里的药杵,佯装生气道:“你随了裴伯伯去游离四方,岂不是要丢下娘亲独自一人?”
苏寻闻言,微微一怔,沉眸思量了片刻,方道:“那……我就等爹爹回来,再跟裴伯伯去便是了。”
锦瑟这才又低笑了一声,道:“可是裴伯伯来无影去无踪,说不定他这几年都不回来,你可怎么办?”
苏寻又是一怔,答道:“那我就看裴伯伯留下来的医书,也权当是裴伯伯收了我这个徒弟!”
话音刚落,药铺门前光线忽然一黯,随即传来一个男子低沉带笑的声音:“好个有志气的小子,那今日,我就收了你这个弟子!”
母子二人同时抬头看去,却见已经是一年多未见的裴一卿,正从门口走进来。
苏寻眼睛一下子便亮了,抬脚便跑到裴一卿面前,跪了下来:“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裴一卿见状,少有的哈哈大笑起来:“行,今日便收下你这个弟子,要切记全心钻研医术,不能心有旁骛!”
“弟子谨遵师命!”苏寻声音朗朗,说话之间,又架势十足地朝裴一卿叩拜了一下。
锦瑟实在是不知道他从何处学来这些架势,见到觉得好笑,可心里又是十足欢喜的,待裴一卿扶起苏寻,坐到椅子上,她这才为裴一卿斟了杯茶:“你这又是从哪里回来呢?”
裴一卿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方道:“从一个极寒疾苦之地。”
锦瑟一怔,笑道:“极寒疾苦之地,也有人需要你去医治?”
裴一卿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那里的人不需要我医治,却需要我医治别人。”
锦瑟见到他的眼神,再听他说的话,不知为何,心里猛地一跳,只觉得他是别有深意:“什么人需要你医治别人?”
裴一卿淡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解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一个方形木盒,递给锦瑟:“这个东西,你尽快服下。”
锦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株类似菌类的东西,颜色却是鲜红的。锦瑟狐疑:“这是什么菇?颜色这样鲜艳,不是有毒吗?”
“这是血灵芝。”裴一卿道。
“雪灵芝?”锦瑟眉角赫然一跳,“我曾经吃过的那种雪灵芝?”
裴一卿淡淡摇了摇头:“是血灵芝。以人之鲜血,灌溉雪灵芝七年,方得一株血灵芝。”
“人之鲜血?”锦瑟闻言,霎时间白了脸,身子僵直了许久,忽然之间紧紧捉住裴一卿的衣袍,“谁的鲜血?”
裴一卿见她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你——”
“是不是他?”她顿了许久,忽而艰难地问了出来。
“为何你这样以为?”裴一卿道。
锦瑟猛地拉起了自己的袖口,将自己的手腕递到了他面前,咬紧牙关,方道:“因为我这里,曾经有过一道很浅的疤痕,若非得人提醒,就连我自己都没能发现!”
七年前,在帝都青州,她曾经意外在大街之上,遇到了林淳瑜的那个胡奴儿。
那时她刚得知自己被苏黎禁足城内,在城门口驻足良久,终究只能转身往回走。
行至路途中时,却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锦瑟蓦然回头,却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碧色眼眸。
胡奴儿见她回过头来,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锦瑟怔了怔,看了看她周围,并没有发现林淳瑜的身影,这才也笑起来,冲她点了点头。
胡奴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你好吗?”
锦瑟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她是胡女,口音有些奇怪,开口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有些奇怪。锦瑟并没有在意,微笑点了点头,又道:“你一个人?林公子呢?”
胡奴儿指了指前方:“他在前面的茶楼等我。”
锦瑟忽然一顿,想着林淳瑜会不会知道苏墨的下落,可是转念一想,连海棠都不肯告知她昏迷那几个月发生的事,林淳瑜即便知道,又怎么会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她眸光忽然就黯淡下去,顿了顿,才想起胡奴儿还在自己面前,又抬起头来,朝她笑了笑:“那你快去吧。”
胡奴儿望着她,却忽然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伤心,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锦瑟闻言,蓦地就反手握住了她:“你说什么?”
胡奴儿笑靥甜美,道:“我说,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锦瑟急切地看着她,“你知道他在哪里!”
胡奴儿顿了片刻,反复在思量该怎么表达,待想好了,才又开口:“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你的生命,所以,他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说完,状似无意地用指尖抚摸了一下锦瑟的手腕。
锦瑟一僵,随后,缓缓抚上胡奴儿刚刚抚过的位置。
醒来这么久,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竟然有一道很浅很浅的疤痕,不知是何时造成的。
她怔怔地盯着那道疤痕许久,忽然抬头看向胡奴儿:“是你救了我?”
闻言,胡奴儿忽然将双手放在胸口,微微朝锦瑟一低头:“是我族人的药让你受苦,我只是用他的鲜血,换取你的性命。救你的人,还是他。”
他的……鲜血!
锦瑟抚着那道疤痕,霎时间脸色惨白,手脚冰凉。
这便是,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么?
他救她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昏迷不醒,醒来,他不知所踪,所有人都瞒着她,骗着她,就想让她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当她知道自己体内竟然有着他的鲜血时,她便再也没有彷徨过,哪怕时日再久,她都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此时此刻,裴一卿拿出这株血灵芝,告诉她是以人之鲜血浇灌养成,她没办法不与当日胡奴儿说的话联系起来。
如果这株血灵芝是他所养成,而他明明还活着,却要一心让她以为他已经死了,那么,很大的可能就是——他知道自己回不来。
“是不是他?”她看着裴一卿,执意追问,“我七年前不是就已经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吃这株血灵芝?”
裴一卿微微垂了眼,道:“那‘红颜’是极其阴狠之毒,你目前虽已解毒,然其后遗之症却依旧顽固。若没有这株雪莲花,你往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那他呢?”她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养成了这株血灵芝,那他呢?”
她等了这么多年,守了这么多年,如果就等来这么一株血灵芝,那又是何必?
裴一卿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拿掉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低声道:“我曾许下誓言,有些事绝不可言,你既已固执等待这么多年,其实结果怎样,早已不重要。”
结果早已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有他的人生,和没有他的人生,怎么可能一样?
而她的等待,还能固执多久?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难得今年裴一卿竟然在此地停留了好几个月,没有继续出游,这一年的中秋节,才没有看起来太过萧条。
锦瑟厨艺不佳,唯有靠准备时长来弥补,一大早就在厨房忙碌起来,准备过节菜肴和月饼。
苏寻自从拜了裴一卿为师,十分勤奋,到现在已经认识大部分药材,并且已经通晓了基本的医理,越往里学,兴致便越浓,连这样的节日,也依旧埋头苦学,连午饭也不吃,一直到下午,才恍然觉得肚饿,跑去厨房找锦瑟要吃的。
锦瑟忙了大半天,好歹有些成果,正要弄一些东西给他吃,苏寻却忽然踮起脚来伸手探向她的头:“娘亲别动。”
锦瑟微微低下头来:“怎么了?”
“娘亲头上沾了面粉。”苏寻说着,就要给锦瑟擦,擦了一下,才发觉那不是面粉,“咦,原来是一根白发。”
锦瑟闻言,微微有些怔忡,随即才道:“那你帮娘亲拔掉。”
苏寻答应了一声,一用力,果真帮锦瑟拔了下来。
锦瑟接过那根白发,有些恍惚地一笑。
居然……连白发都生出来了。
“娘亲,我吃两个馒头好了,先垫垫肚子!”苏寻发现了馒头,没再缠着锦瑟给自己弄吃的,拿了两个馒头,又跑回了书房。
到了晚上,临开饭前,裴一卿忽然接到一个急诊,饭也来不及吃,便匆匆往镇子东边赶去,苏寻自然不肯错过这样学习的机会,跟锦瑟打过一声招呼,便也跟着裴一卿走了。
锦瑟叹息一声,将饭菜都取回厨房,放在灶头上热起来,呆立了片刻,这才走出药铺透气。
药铺左手边便是镇上唯一的一条河流,换作平日,此时应有许多人坐在桥头聊天说笑,可是今天这样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子里赏月,拿还有人到这里来?
锦瑟缓缓走上桥头,在护栏上坐了下来,低头看向投在水里的月亮。
月圆人圆,可是她等的人,究竟在哪里?
她静静在桥头坐到三更,裴一卿和苏寻依旧没有回来,锦瑟无奈起身,刚准备回药铺,却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男子的身影,正缓缓往这边走来。
月色虽好,终究模糊,再加上两旁屋舍阻挡,锦瑟看不清那人的身形面貌,只知道他走得很慢,从她看见他,到桥头,不过百余步的距离,他却走了许久。
可是当他终于一点点走近,锦瑟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经历过这样的悸动,而她的这种悸动,此生,只为一人。
他终于走到河边,月光毫无遮挡地投到他面容之上,清辉之下,昔日丰神俊朗的面容,已是染了风华,可那眉目,恍惚之间,却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她忽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唯他那双眼,是她唯一清晰的追寻。
他缓步而来,仍是素日里最常穿的青衫便服,见她站在那里,嘴角勾起微笑,仿若晚归的丈夫,见到守候的妻子,无言诉说着感激。
而她,苦候已久,此时虽满心欢喜,却也忍不住委屈埋怨。
“我等到头发都白了,你怎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