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天底下的事,每一桩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一些,便注定要失去另一些。而有人甘愿牺牲一些,换取他认为值得的,也是人之常情。”
海棠如是对她说。
锦瑟信,的确是苏墨的牺牲换来了她声名的延续,可是她却不信,他就这样撒手人寰,将她一个人留在世上。
哪怕是她亲自去苏墨的陵寝看过,亲眼见到了陵前为他所立的石碑以及已经封闭的地宫,她依旧是不信。
他素来知道她最怕孤独,他不会舍得只留她一个人在世上,经历这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海棠擅医,在厨艺上也是一把好手,在她的照顾之下,锦瑟身体好得很快,只月余时间,便已与常人无异。
苏黎亦常来探她,但却时常见不到她。自从她身体好起来之后,便每天早出晚归,他鲜有能见到她的时候。他知道她在忙什么,抑或,他知道她在找谁。
这日落了场小雨,锦瑟傍晚时分自外面返回时,身上已经湿透了,走进院子里时,却赫然发现檐下立了个人。
苏黎眼眸沉沉地看着她从外面回来,春寒料峭,她这样湿着回来,冻得嘴唇都乌青了,却依旧浑然不觉,见了他,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外敌入侵,朝堂纷乱,他本应忙得不成样子,不该出现在此处。
苏黎顿了顿,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一连来了多日,唯今日,是选了傍晚的时间出宫,这才终于得以见上她一面。
“你先去换身衣裳。”他沉声道。
锦瑟闻言,便走进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又出来,他依旧站在檐下,静静望着密密的雨帘。
她站在厅内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恍惚,就失了神。
他跟苏墨的身形,真是很像。可若是苏墨,怎会用背影对她?
似乎察觉到她在身后,苏黎忽然开了口:“锦瑟,你来。”
她回过神,缓缓走上前去,站在他身侧。
“我今天来,是接你进宫的。”他忽然道。
锦瑟闻言,忽然转身就往屋里走,苏黎伸出手来,一把拖住她的手腕:“他将这天下与你一并托付于我,如今他已经死了,我怎能任你这般浑噩下去?”
“他真的死了吗?”她凝目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苏黎眼眸暗沉,冷声道:“是。”
她立刻回道:“我不信。你敢打开他的陵墓,让我进去看看吗?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身,我才信。”
他低头看着她,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锦瑟忽然就笑了起来:“我这前半生,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从不敢恣意妄为。可是如今,我既然得到重生的机会,那便要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遭。皇宫,从来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苏黎却依旧将她握得紧紧的:“只要你愿意,宫墙对你来说,可以如无物,你可以随意出入,我绝不约束你半分。我只是……希望你在身边,我想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能来看看你。”
“那他呢?”她看着他,怔怔地,“他现在,能和谁说话呢?”
他眸光倏地收紧:“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她轻轻摇头,另一只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我感觉得到,他还在。”
那天之后,一切与从前无异,唯一的差别是,锦瑟发现自己被限制出城了。她走到城门口,所有的行人都来去自如,只有她会被挡住,不得踏出一步。
她不进宫,苏黎不强逼,但是却不允许她踏出京城一步。
偌大京城,忽然就化作牢笼,她有足够自由,却依然被困锁。
苏黎再来出宫来看她的时候,要见她就容易了许多,每每来到这座小院,总是能看见她坐在院中的身影。
“跟我回宫,可好?”每次来,他总会问一遍。
而每一次,锦瑟的答案也都是相同。
“你之前说,只要我愿意,宫墙对我来说可以如无物。如今,只因我不肯进宫,便用了个更大的牢笼来关我。倘若我真的进了宫,你说过的话,也可以不作数吧?”
“我对你说过的话,几时有过虚假?”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那之前在琼谷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么?”
他亦转眸望她:“当日情形与今日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当日我只愿你能过一段平静幸福的日子,所以才放手。你明知当日所言皆是言不由衷,又何必在如今拿出来压我?”
锦瑟微微有些僵住,末了,却苦笑起来:“可我当日所言,却句句从心,无一虚假。”
苏黎蓦地捏住她的手,眸光坚毅:“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她望着他,沉默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道:“天下与我,你选哪个?”
他眼神倏地一冷:“如今,我已不需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二者我皆要。”
“不,你要选。”她静静看着他,“你还记得那依族被灭的因由吗?‘天下志’的秘密,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苏黎蓦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当真会信世间有此物?”
“有,当然有!”锦瑟微微昂着头,“你莫非忘了,我曾在那山中生活了几年。那依族最大的秘密,终于也被我所知。你平生最大志向,不就是想让中原五国一统吗?有了此物,你便能实现毕生所愿。如此,你还是执意选我吗?”
他静静看着她,良久,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你不是想知道我会选哪个,而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选你。你笃定你用此物来交换,我必定会放你离去。那么我告诉你,不会。即便没有‘天下志’,我也会倾我毕生之力,实现五国大统!”
“那如今正雄踞清江南岸的仲离大军呢?”锦瑟前所未有地咄咄相逼,“是你亲自将他们带领至那里,可如今他们却成为你最大的困境。你要如何脱困?若是他们再渡过清江,那青越之势就岌岌可危,到时候你连青越尚且保不住,还说什么五国大统?”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句话说出来,竟一语成谶。第二天,仲离大军渡过清江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并且迅速在百姓之中流传开来,一时之间,满城惊惶,人人自危。
清江可谓是青越抵御外敌入侵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如今,仲离军队竟然已经越过清江,那青越的形势,就真的是急转直下了。
这样的情势下,苏黎几日没有再出宫看锦瑟,而锦瑟却偏偏在此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仲离的信。
海棠不知锦瑟收到了什么信,只知道看完信,她整个人都呆掉了,捏着信纸坐在院中许久,满目忧心。
自她醒来之后,海棠第一次看见她这般的神情。
“怎么了?”任她自己安静了片刻之后,海棠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探问道。
“是绫罗来的信。”锦瑟如今对海棠已经完全信任,并不避忌,因此直接将信纸递给她。
海棠展开一看,却是一封有些古怪的信件,无头无尾,只是叫锦瑟去她那里,说有要事相托。
“绫罗不会无缘无故写这样一封信给我,一定是出事了。”锦瑟焦虑得坐立不安,片刻过后,便下了决定,“我要去找绫罗。”
自小与绫罗在一处长大,虽然她也被欺瞒了十几年,但绫罗的性子,她其实还是非常了解的,这封突如其来的信,绝对不是一个好预兆。
锦瑟说完,忽然抬眸看向海棠,低声道:“海棠,你有没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海棠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蹙了蹙眉,道:“现如今,我们周围都是皇上的人,单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没法带你走,除非,有人能从旁协助。”
锦瑟心绪凌乱,闻言,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沉思片刻,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人来:“陆离!”
翌日,晌午时分,锦瑟出了家门,乘了一辆马车,直奔陆离的府邸。
陆离这个闲散侯爷并不在府上,管家将锦瑟迎进去,候了没多久,陆离便回来了。
他应当是听说她来之后才赶回来的,一进花厅便嚷嚷起来:“娘子,你终于想着来瞧我了!”
时到今日,他依旧没有把当初喊她的称呼改过来,锦瑟也没工夫计较,只低头无奈一笑。
陆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探头打量了一下她脸上的神情,忽而叹道:“娘子竟不再如从前那般消瘦,当真好看!”
锦瑟微微一怔,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在琼谷之时,她曾经对苏墨说过,哪怕是她不在了,也希望他能好好进食。而如今,却是他不在她身边,所以她也会按照约定那般好好进食,等他回来。
陆离见她的模样,知道她是为苏墨的事情伤心,便低叹了一声:“是我不好,竟勾得娘子伤怀。”
锦瑟闻言,便顺道:“那你要如何补偿?”
“你要我如何补偿?”陆离忽然就笑起来,挑眉看向她。
“我要离开京城。”锦瑟认真道。
陆离一怔,旋即便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就是为着这件事才来找我?真真是万箭穿心、痛不欲生啊……”
“陆离!”锦瑟微微蹙起眉来,“我是认真与你说。”
闻言,陆离又低笑起来:“娘子,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靖安侯,虽说富可敌国,却依旧要看皇上的脸色说话。唉,我明知他紧张你,不会放你离去,若是助你,岂非明目张胆与皇上作对?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啊!”
锦瑟等的就是他这句,立刻答道:“我会给你一个天大的功劳,足以让你功过相抵。”
陆离微微挑了眉,兴味盎然:“哦?要知道现在的情形,唯一能打动皇上的功劳,就是能够大败仲离,还青越完整河山。不知娘子有何妙招,能够让我如何功过相抵?”
锦瑟看着他,忽然道:“陆三分,你之所以叫陆三分,是因为你占得天下三分财,可是天下百姓却皆以为你占去九分。三九之间,尚有六分,你可知,这六分财在何处?”
闻言,陆离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认真看向锦瑟。
“若得这六分财,或为己用,或作诱敌深入之用,皆可扭转当前青越所面临之劣势,你说,是不是?”
陆离忽道:“你知这六分财在何处?”
锦瑟点了点头:“是否足以让你功过相抵?”
陆离心中惊诧,却又因此而感到兴奋,眼神都亮了起来:“莫非,那依族传说之中,可得天下的‘天下志’,竟不是什么兵法和治国良策,而是财富?”
天下财十分,而那依族若占六分,那也的确可算得上尽得天下,因为普天之下,那是无可匹敌的财富!
锦瑟却是微微舒了口气,仿佛终于得到解脱一般,看着他道:“现在,你帮不帮我?”
顿了片刻,陆离便微笑起来:“娘子欠人情爱,却还之以天下之财,这般豪迈,陆某身为男儿,又岂有不帮之理?”
三个月后。
当锦瑟和海棠穿过战线,终于抵达苏然和绫罗隐居避世的那个小村庄时,已经是春暖花开,桃花遍地。
然而在这里,锦瑟的心,却一夕间伤殆成灰。
那座位于碧水之后,灰瓦白墙的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尘埃遍地。
而她,只是在邻居家,找到了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看到她时,男孩乌黑的眼珠里写满了好奇,却没有一丝惧怕。
那是像极了苏然的一双眼睛,眼里的神情,却像幼年时的绿荷。
锦瑟根本不敢多看,背过身,已是泪湿眼角。
海棠轻轻拍了拍锦瑟的肩,低声道:“这一切,大抵都是命中注定,你也别太伤心。”
锦瑟却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绫罗……我明知道苏然心里想着的是姐姐,却自欺欺人——”
“你以为她会不知道么?”海棠忽而轻叹了口气,道,“身为女子,日日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究竟爱不爱自己,怎会没有察觉?苏然爱上的究竟是她那张脸,还是她那个人,其实她清清楚楚。也许,也不过是像你一般,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是在自欺欺人,终有一日,会有一个人先崩溃,而另一个人,自然也没有别的退路。”
锦瑟凝泪,无言望向远方。
“她既然预先给你写了信,可见,就是早已在筹谋与苏然同归于尽。其实依她的性子,肯骗自己这么久,应该已经是极限了。会走上这条路,其实是她自己选的,你不必自责。”
锦瑟听完,眼神却更加凄惶。
绫罗……死了。
她先杀死了苏然,然后,选择了自尽。
从前,绿荷就在她怀中死过一次,如今,绫罗终于彻彻底底地离开。
从此,无论是绿荷,还是绫罗,她都再也见不到了。
海棠轻叹了口气,看向眼前的小男孩,上前将他抱了起来,又回到锦瑟面前,将锦瑟指给那孩子看,哄着道:“来,叫姨娘。”
锦瑟微微一顿,终于缓缓收回视线,再度看向了男孩。
男孩看着她,许久之后,才模模糊糊地吐出那个称呼:“姨娘……”
锦瑟心头愈发难过,终于伸手将他抱进怀中,抚着孩子的脸,终于忍不住低泣起来。良久之后,她才止住哭泣,低声道:“寻儿,叫娘亲,我是你娘亲……”
已失去双亲数月的孩子,看了她许久,才终于又喊了一声:“娘亲。”
锦瑟望着孩子,终究含泪微笑起来。
海棠在旁边看着,终究是舒了口气:“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锦瑟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看向她,微笑道:“找个安静的地方,等他回来。你说,哪里才是他回来之后,能找到我的地方呢?”
海棠闻言,眼神微微闪烁了片刻,方道:“你既然执意要等,那不如寻我师兄去吧。他在金丽国安平镇有一家药铺,却因他常年游历在外而无人打理,你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带着这孩子,去那边安顿下来。”
锦瑟听她言语间,似乎不会再与自己同行,不由得道:“那你呢?”
“我?”海棠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远方,“我要去找个好人家,然后,把自己嫁出去!”
锦瑟微微一怔,海棠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我不会像绫罗那么傻,拼着鱼死网破地去爱一个人。若我爱的那人,心中所念不是我,那我便选择退而求其次,寻一个心中有我之人,许他个一生一世。你觉得如何?”
她们所爱之人,大概是同一个吧?锦瑟心头微微一震,顿了许久,方低声道:“我觉得……你一定会幸福。”
闻言,海棠扬声笑了起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