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柚期
01
阿公说我赶上了好时候,村里的学校来招娃去读书,读了书就可以去北京了。对,我们一家连带我那去世的重男轻女的阿嬷都是文盲。别说北京了,他们连市都没出去过,终其一生都在这穷山沟沟里,无论生死,耗尽一生。
学校来招生的那天,家里落了灰的算盘被阿娘翻出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拨,反正噼里啪啦得特别响,只会爬的小弟都费力地抬头,流着哈喇子凑着热闹。晚上天擦黑的时候,我在田埂上用破叶子撵着鸡玩,阿娘用她那细尖细尖的嗓门果断地说了一个字:“上!”
阿娘送我去上学是为了我少吃家里一顿粮,省下来的存粮可以卖了给我换嫁妆。阿爹送我去上学是为了赶集时帮他看秤,怕缺斤短两换回来的肉不够他下酒吃。而我去上学是为了可以每天回家少割一茬麦子。人各有所需,也就不能单说我一人上课时睡觉,是猪油蒙了心,又懒又馋。
前四年我一直与不熟悉的老师们彼此尊敬,相安无事,边闹边玩倒也认得了几个字。直到今儿我上课睡觉,被才换来教我们语文的“四眼”提溜到校长的办公室。当时我是真心觉得他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02
也是第一次被提溜出教室,我也臊得有些脸红,气得一路上我把我听到的隔壁胡三他娘跟我娘嗑瓜子时扯的关于“四眼”的闲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你们城里大学生吃饱了没事做跑来当老师,兴奋劲一过就开溜,每个班换老师比换衣服还勤,而你是被发配来到这荒郊野岭的吧?挺面熟,待够久了吧?我还听说,你媳妇嫌你没本事跟别人跑了,逮到个人就撒气?”
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他拽着我的手腕给我拉了进去。他一个读书人,手是真的糙,这秋高气爽的,茧子就炸了,粗糙地刮着我的手腕。我低下头别扭地挣开他的手,他扭头转身出去了,“砰”的一声门关了。
“你这动静可不小啊!全校都听得到你的大嗓门了吧?”老校长七老八十了,踱着走来,说话有些中气不足。
“学校一共才5个班,还有你这门,多大一个窟窿。”从小到大没别的,我就遗传了我娘的大嗓门。
“来来来,小泼猴你先坐下。”他指着全校唯一一把他用来待客的红色靠背椅。
“你啊,一个大姑娘了,说话要注意点,虽然我们办学条件不好,不指望你能多有出息,但是既然学了知识,就要讲道理!”
03
老头抿了口水说:“你们李老师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一类名牌师范大学毕业的博士生,好家伙!如果留校任教或者出国搞学问都是前程似锦,人家跑回我们这山里教书还不是为了你们?”
老头那半耷拉着的眼皮下,如潭水一般深沉的眼睛突然就随着这个故事温柔起来。
“当年我和我老伴儿被分配到这儿插过队,后来回到城市里条件好了,想着这里的空气和安静的环境,觉得自己的文化不算差,就把家里值钱的典当了,找了政府协商一起办了这个学校,你们教语文的李老师,就是我们带的第一批学生。他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娃,娘死得早,他爹一个大男人顾得了地里的农活,自然就顾不了家里的娃,你们李老师饥一顿饱一顿地在学校里耗着。有一天,大概是帮他爹去找丢了的羊睡得有些晚,第二天上课没精神,就被我老伴儿叫起来罚了站,站着站着就晕倒了。后来抱去看医生,说是营养不良。就这样啊,我老伴儿每天都会把自己不多的饭再分一半给你们李老师。这孩子争气,书读得认真,我老伴儿就托人在城里找了人带他一路学了下去,直到他一声不吭地报了师范大学。我们没有孩子,我老伴儿这是一路下来已然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在养。”
04
“当了自己的孩子养自然舍不得他吃苦了。他报考师范大学,就猜到了他有回来教书的打算。我老伴儿只好骗着他让他往上读,这一读就读到了博士后。没用啊,读完后,还是向学校提出要回来支教一年,说是让履历再好看一点,拗不过他,这一回来就再也没走了。”
“他出去的这些年,我一直都记得当年第一次上课,被问到理想时,他特别坚定地说想回来教书这句话。他说呀,出去的日子见的世面都像远行,只有这儿才是家,既然是家就守候着它变好。他要用他的后半辈子教书,希望孩子们能走出去看看,有朝一日还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不然啊,他那些经历和谁说去呢?鬼丫头,他媳妇不是跟别人跑了,城市里的姑娘,来这儿多半是不适应的,在城里上班,一年又见不到几次面也就淡了,你们李老师心好,不愿意拖累那姑娘也就离了婚。”
我喉咙有些干,眼睛有些涩,我正抬手想揉,却掉了一滴泪在手背上,打小我就吃软不吃硬。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办公室门,我只知道那天我坐在校门口的坎子上,傍晚的太阳映得半边天都红了,李老师就在坎子下的田里,拔着学校自己种的青菜。是打算拔了做饭的吧?我有些恍神,直到他拍了我一下,示意跟他一起进去吃饭。
05
我参加高中入学考试那天,老师和师母一起送的我。师母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来任教了。进考场之前我捏了捏拳头,笑着转身回头,特别坚定地喊了句:“我会回去当老师的!”
我从未见过他厚厚的镜片下深陷的眸子如此熠熠生辉,就像我无数平淡岁月里最亮的那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