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铁匠铺,靖将自己的佩剑递给铁匠,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铁匠将剑拿过,回炉打造。林远智笑他:“这剑是你媳妇啊,至于这么对它恋恋不舍的吗?”
靖费了一番劲才终于将目光勉强从自己的剑上撤离,看向林远智,一本正经:“它不是我的媳妇,它叫‘不归’。”
且不论靖丝毫没听出林远智话语里的调侃,林远智还是头一次听到靖主动提起他那把剑的名字。“不归?‘不如归去’的‘不归’吗?”
靖摇了摇头,道:“……不,是‘不知归处’的‘不归’。”
林远智心中像被落石砸中,让他心情沉重。“你不是有曦光这个归处吗?”他说出来时才发现,自己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甚而有些难听。
靖沉默了一会,炉中火焰将他一双迷人的漆黑瞳孔映得明亮。他道:“在加入曦光之前,我……没有归处。”
“……怎么说?”林远智感觉自己喉咙像是被这铁匠铺中的炉火给烤干,干得让他想要呕吐。他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滋润嗓子,却发现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来到这里之前,我是个孤儿。”靖语气淡淡,仿佛说的并不是他的事,“得三少爷所救,我便一直跟着他了。”
原来他是孤儿……林远智更加认为靖与他那友人仅仅是容貌相似的两人,毕竟他的友人有一个让人艳羡的家,那个家,一旦拥有,便不可能会忘记它的存在。
他有些同情靖的境遇,他甚至终于明白,为何靖只是叫“靖”,他并没有姓,原来他只是个孤儿,又不可能跟着杨绪姓杨,自然无姓。林远智抬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没关系,如今你有家了。”靖抿着嘴唇,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嗯”。正好此时,他的剑已经锻造好。铁匠将不归剑入鞘小心递给他,靖拔剑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剑刃足够锋利,便付了银子,同林远智一同回到了映晖堂。
刚回到映晖堂歇息片刻,华茜便召集了曦光所有人到演武场,说明了自翌日起将要安排给他们的任务。林远智已入盟十二日,从未做过所谓任务。习惯了在映晖堂中靠着练习度过时光的林远智,此时乍然听到有任务要做,他顿时有些紧张。
像是注意到林远智心中忐忑,靖主动邀请他晚些时日一起找个木桶泡澡,放松身心。林远智并未多想,便答应了。
两人搬了个刚好够两个人泡的大木桶,烧了热水,大木桶中两人一边一个,面对面地泡澡。
林远智双臂张开搭着木桶边缘,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热水传入他肌肤的舒畅感,全然忘了白日的那份不安。比起他,另一头的靖双臂自然垂在身体两侧,闭目不言,似在养神。热气氤氲,有些模糊了他那好看的容颜,林远智看着他俊俏的脸,忍不住摇头咂了咂嘴。
“怎么了?”靖没有睁眼,只是开口询问。
林远智嗟叹:“你长得实在也太俊了些,我记着之前那位楚小姐看着你的时候,那眼睛都在发光……不说楚小姐,大兴城里偷偷喜欢你的女孩子肯定不少吧?”靖双目依旧闭着,一双剑眉却颤抖了几下,没有说话。
林远智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还打了个哈哈:“——不过这些女孩子就算偷偷喜欢你,也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毕竟咱们这刁蛮小公主可把你看得死死的,有她在,什么女孩都不敢靠近你啊。”
“她那是多管闲事。”靖带着一丝无奈,憋了半天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林远智不禁轻笑一声,道:“哈,你成天对人摆着个臭脸,偏偏就是惯事这个小公主。”
靖终于睁开了眼,漆黑的瞳孔被氤氲水汽遮盖,看不清其神情。“我不会宠她。”他只这么说了一句,在林远智听来,可真是一句有些无力的辩解。他对小公主任性的放纵,曦光里是个人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只有他这个当事人还执迷不悟。
对于这杨家小公主,便是向来喜爱小妹妹的华茜,对她也不见得有多宠溺。作为自己唯一的妹妹,杨绪倒是将她当作自己的掌中宝,成天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对他而言,小公主就是他的天,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
至于靖……小公主向来喜爱黏着靖,只要靖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她就会从起床到睡觉都要黏着他。平日训练时,靖看似对她毫不留情,她撒娇,他向来置之不理,只会一板一眼地对她说:“还不够,继续练习!”但林远智知道,每次练习完,他就会顶着一张好看的臭脸,陪小公主去西市逛一整天。
“口是心非的家伙,你这家伙的性格能不能稍微可爱一点?你好歹还是个比我都要小三岁的小孩子,是这曦光里年龄最小的,偶尔可爱一下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林远智好心劝他。在他看来,靖心思敏捷又冷静,波澜不惊,一点都不像个十岁的男孩,甚至他看着比林远智还要成熟很多。他其实并不愿意靖就这么丢失了小孩独有的童真。
靖却忽然对林远智怒目而视,抬手往林远智脸上甩了一脸的洗澡水,骂道:“闭嘴!”林远智抹掉脸上的洗澡水,却忍不住大笑出声。
靖有一片逆鳞,便是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小,或者直接说他是小屁孩,他总是认为那是看不起他。林远智故意为之,只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而他的反应让林远智很是满意,这家伙还是有一点小孩独有的童真。
又过了一会,热气变得稀薄,洗澡水的热度降了一些,现在林远智能清楚看到对面的靖。他的目光从靖的眉眼,渐渐下移,直至靖一双还未长出的锁骨之间,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小巧物件。那东西仿佛有一种无穷的吸引力,吸引着林远智目光半分都无法移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朝靖靠近。
听到水花声,靖睁开眼,林远智近在咫尺的一张呆滞的脸猛然撞进他眼帘,饶是一贯冷静的靖也被他此举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抬起双手猛地一推林远智的双肩,林远智毫无防备,朝后跌倒,后脑勺撞了一下木桶边缘,发出沉闷的声音。意识到自己动作过于粗鲁,靖双眼闪过一层歉意,忙问道:“……抱歉,你还好吗?”
林远智咬牙吸着冷气,手捂着后脑勺,朝着靖摇了两下手,忍受着后脑勺的疼痛,道:“没……嘶——没事,我皮糙肉厚的没事。”
靖微微皱眉,见林远智无恙,他便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如此悄无声息靠近我是要作甚?”
林远智手捂着伤口,注意力却仍旧不移,锁死了靖胸口上的那个物什,道:“我……我只是看到你脖子上的那……那个玉牌,有点好奇,想看看……我还不知道你居然随身带着一枚玉牌。”
靖微微埋首,目光落在躺在自己锁骨间的那枚拇指大的青色玉牌,上面有数道苍白的刻痕纵横交错,以他的角度,看不大清那是什么,但他心里,却莫名很清楚那些刻痕是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玉牌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为何日日佩戴,从不取下。他并不记得谁给过他这枚玉牌。
“我……我能看看你那个玉牌吗?看一眼就行。”林远智咽了口唾沫,像看着什么至宝一般,两眼始终不移分毫,只望着那枚玉牌。靖并未介意,想着林远智出身乡野,玉石一类珍贵物什自然见得不多,会很稀奇也是情理之中。他点头道:“嗯。”
像是怕再冒犯到靖一般,这次林远智移动得甚是小心,甚至水声都几不可闻。他移动到靖身侧,坐下来,脑袋忍不住凑近了些看。那块玉牌本身小巧玲珑,做工十分精致,如蝉翼一般薄,一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玉牌中间,好像刻了一个字。为看清那个字,林远智忍不住抬手捏着那个玉牌仔细看。
他这动作一做,靖下意识地有些抵触,想抬手把林远智推开,却在那一瞬内心忽然变得有些茫然,林远智不过想看看他的玉牌,又是个男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抵触什么?
“……别弄碎它了。”靖脱口而出这句话,甚至都未经过大脑。他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林远智愣了一下,动作明显轻柔很多。他已经看清了那个玉牌上写的字,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似是小孩调皮,在上面随手乱划的一个“和”字。
那个字,像一块烧红了的炭,顺着林远智的指尖传入他心脏,让他心脏像是被火炉烤着,热得它狂跳不止。他感觉自己浑身滚烫得仿佛能将这洗澡水重新烧热一样,又仿佛这洗澡水于他而言忽然变得滚烫无比,让他整个人都从水里跳了起来。
注意到林远智过激的反应,靖有些奇怪地仰首望着他,问道:“智,你没事吧?”
“……没事,我、我泡够了,天太晚了,我……要睡觉了,明儿还得早起做那个……那个任务呢!”林远智慌忙爬出木桶,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就套上了衣服,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泡了快半时辰,依旧没有消除林远智内心的忐忑……靖如此想着。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洗澡水也冷得没法泡了,他也站了起来,擦干身子,穿上衣,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林远智几乎一路飞奔冲回了自己的住处,关上门,上了锁。他后背紧紧贴着门口,大口喘气。一路跑过来,他身上残留的水珠和因体内燥热而冒出的汗水融在一起,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要炸开。
靖佩戴的那个玉牌,若单看玉牌,这世间也许能找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然这玉牌中间有一个小孩随手划上去的、模样极为难看的“和”字,却让它成为了独一无二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林远智曾经见过。
他那位故友,便戴着和靖所佩一模一样的玉牌。他还记得,他的故友曾经说过,这个玉牌上有着他娘亲独有的灵力,可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护他周全。若他或旁人将其摘下,屏障碎裂,便失去了保护他的功能,是以他遵循了他娘亲所言,哪怕洗澡睡觉也不会将它取下。
既然无法取下,而这枚玉牌又出现在了靖的脖子上……林远智顿时觉得已然降临的夜幕仿佛被什么揭开,希望的曙光照亮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景象。
林远智离开林沐雪,千里迢迢来此便是为了追查可能还活着的故友,然种种迹象表明靖与他那位故友不过容貌相似,却并非同一人,他便没了再在这里久待的必要,早在三日前,他便生出去意。但他没有充分的理由离开,只得暂时在这里待着。
不过,此前华茜曾言,一年后,因曦光人数足够,试武会规则将会更改,盟中成员要与想要入盟的人切磋,若输给挑战者,原曦光成员须离开曦光,且永远不得再入盟……
林远智打算坚持一年,借着试武会之机佯输,理直气壮地离开曦光,回到后山和他的妹妹度过余生……
可他没想到,今夜只是单纯地泡个澡,却如拨云见日一般,彻底扭转了他一开始的想法。那枚玉牌,已然成了靖真正身份的铁证。既如此,他便不能离开这里。
但他也不能立刻将靖带走,送回他该回的地方。今日与靖接触,他明白靖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从前的事,并死忠于杨绪,断然不会轻易跟他走,且若他贸然带走靖,定难逃杨绪掌控,自己的命还被杨绪捏在手心,他不可轻举妄动。
林远智大步走到桌前坐下,铺纸挥笔,开始酝酿下一步的计划。他须先调查清楚靖究竟如何“死而复生”出现在杨家,又是为何会忘却从前事。而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解了自己身上的牵纵心引之毒,带着靖离开这里。
思索许久,他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完成之事,须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无妨,他林远智别的不行,耐心可是一等一的好,亏得这耐心,他钓鱼技术亦是不在话下。他打算等,等到时机到来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要他等一年,三年,十年他也心甘情愿。在这个机会到来之前,他便继续呆在这曦光,做一个安守本分的曦光之人便可。
“——啊……说起来,该给丫头写封信了,不然她肯定要急得哭了。”脑中忽然闪过林沐雪的模样,林远智也不管此时天色已晚,展开信纸,便开始给林沐雪写信……
……
曦光为江湖中人尽皆知之精英组织,规模虽小,对盟中成员要求严厉,于任务执行亦是分外苛刻,每个任务都会限时,若超时未能完成,便会受到惩罚。
为了让失败者留下深刻印象,杨绪会用暗渊的黑气包裹失败者身体一炷香时间以作惩罚。若连续失败三次,就会被赶出曦光,永生不可再加入曦光。
曦光建立之初,冷玫曾因超时完成任务而被罚过一次。她被罚时的惨相至今都历历在目,除林远智外,所有人顶着不受惩罚的巨大压力打磨了四年,加之羽惜特制传送符相助,如今他们一人执行任务效率远胜五个普通江湖人行事的效率。
这是林远智首次执行任务。杨绪安排他去杨家境内交通枢纽“月华城”解决那里的病症。因那病症,整个城镇处于瘫痪状态,城镇的经济机制难以运转,长此以往,对杨家和月华的百姓都会造成极大的损失。是以杨绪要求林远智一天之内将此事解决。
看着杨绪下达任务之后,林远智小脸发白的模样,羽惜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喂,智,你能行吗?要是没完成任务,三少爷可是会可是会狠狠惩罚你的哟~”
林远智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道:“你不用提醒我,我……我知道!我肯定会好好完成任务的!”说是这么说,他心里可是没底。虽然月华城的情况,比较适合他这个学医的来处理,但要一天之内找出病因,解决病情,治好病人……怎么想都觉得难度太大。
离开幽谷居时,林远智忍不住小声念着:“真是变态,这怎么完成啊?”奈何他声音压得再低,也还是被从身后走近的靖听到。靖皱了皱眉,看向林远智,沉默了一会后,他道:“……有压力,你才有十足的动力去做。习惯了就好。”一面说,一面捏着传送符,瞬间消失在了一根光柱之中。
林远智叹了口气,也从怀里拿出一张传送符,念动口诀,眨眼间,他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城镇大门口,那门上牌匾写着的,正是“月华城”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