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智如堕冰窖,而黑衣男子杨绪的话也引起了华茜的注意。
“……预备混进曦光的奸细?”华茜声音上扬,带着警惕,她再看向林远智的神情变得冷漠如雪。
林远智白着一张脸,连忙摆手,矢口否认。“不、不是的!我……我……我只是一个乡野村夫,哪……哪能和大名鼎鼎的慕容家主有什么关联?”
杨绪冷笑。“我不会认错人,你的确出现在慕容天南身侧,还替他照顾着……他的一双孩儿……咳咳……”
“那……那是因为我偶然到金陵城拜师学医,然后……然后师父看我资质不错,又正好撞上慕容夫人临盆,就……就带我一起去慕容家帮了下忙……”林远智说了一半,猛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心跳平缓下来,“呃……至于慕容家的两位小少爷,都……都是我自己……自己死皮赖脸求着让家主赏脸给我抱抱的,其实我……我还有点喜欢小孩子,所以……”
杨绪微微挑眉,道:“哦?”他露出阴冷的笑容,朝着林远智走近两步,林远智顿时双腿发软,却不敢挪动分毫。“你觉得你这样说了,我就……咳咳……不会杀你了?”
林远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身子紧贴着地面,向杨绪哀求:“杨、杨家主!饶命啊,我……我真的不是慕容家的人,我……我也不是奸细,我——”
“哼,多说无益!”杨绪拔出玄尺,指着林远智眉心,玄尺上黑气氤氲,饱含杀意。
见光动嘴皮子无用,林远智连忙摸出怀中一张药方,递给杨绪。“杨家主饶命!我……我这有张药方,可以……可以治好杨家主您的病!”
杨绪听罢,心中激起片刻涟漪,又很快沉寂。“不过黄毛小儿,焉能做出治我顽疾之药?真是狂妄!”
林远智急道:“真的,杨家主,我……我好歹学了医术,起码的医德还是会遵守的。杨家主千金之躯,我不敢随便开玩笑的!我……我就这张药方熬了一碗药汤,今儿个刚熬好,还放在客栈里,就……就想着试试给杨家主治病才辛苦熬的,杨家主可以试试——”
杨绪嘴角一勾,不置可否。但他身子始终不见好,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如此孱弱之躯,难以长时间与那身子康健的慕容天南对抗,身体恢复是他最为关切之事。林远智的话终究让他动了心,他对守在映晖堂的两个草木兵道:“去,把那碗药给我拿来。”草木兵听罢,立刻动身前往客栈,将林远智放在食盒中的药汤拿了过来。
那食盒可保存药汤温度,拿到映晖堂时,揭开食盒盖,药汤还冒着热气。
杨绪从食盒中拿起药碗,看了一眼里面泛着澄黄光泽的药汤,又看向林远智,忽然道:“张嘴。”
林远智一愣,抬头看着杨绪,还没反应过来,杨绪那苍白瘦削如鹰爪一般的手突然捏着他的脸颊,强行撬开了他的嘴。碗中的药汤被他灌了一半进林远智的嘴里。等药汤全都被林远智吞下了,杨绪才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杨绪动作太快,林远智毫无防备,被杨绪这猛地一灌,他被那药汤呛得快要窒息。但除了被呛得不住咳嗽,林远智并无任何其他的异状。
原本杨绪思忖着,若这小家伙药里有毒,他便正好以此将这家伙除掉,却不想他喝了之后安然无恙,他眉头轻颤两下,从他手中抽过药方,展开看,上面大部分药材都和他平日里喝的药相差无几,只是——
“……告诉我,药方中这黑种草为何意?”杨绪蹲下身子,将药方放在林远智眼皮子底下问他。
林远智才刚缓过气来,抬起一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看向药方上倒数第二排写着的“黑种草”,他道:“黑……黑种草性热,杨家主您身子怕冷怕寒,用黑种草辅佐,不会影响主药治疗您咳嗽的功效,还能附带祛寒的作用……让您……呃……阴雨天不至于那么难过。”
杨绪微微皱眉,抬眼看向华茜以求佐证。此时华茜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看着林远智,杨绪的目光投来时,她有所察觉,便将注意力暂时放在他身上,朝他点了点头。
林远智重新跪伏于地,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杨家主,我……我以我自己这一条贱命做担保,我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慕名曦光已久,加上我听说杨家主病得厉害,很多大夫都治不好,我……我想用我的医术来治疗杨家主的病,所以……所以……要是杨家主不信,杀了我就是了……”说到最后,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杨绪盯着还剩半碗的药汤良久,忽然对华茜道:“把玫叫来。”华茜点头,行至映晖堂内,不一会,她便带着冷玫回来了。
杨绪对冷玫道:“我听闻有一种毒药,叫‘牵纵心引’,可掌控人生死。”
冷玫点头道:“是的,三少爷。”
“玫,你会炼制这个药吗?”
“会。”
杨绪露出满意的笑容,道:“很好——多久能炼制出来?”
“十日。”
“那你现在便去炼制一副给我。”
冷玫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冷玫离开后,杨绪重新看向林远智,后者脸色变得有些灰白。他不禁挑眉,问道:“你知道牵纵心引?”
林远智熟读各类医书,自然知道。牵纵心引,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毒药,分为牵心引与纵心引,牵心引为钥,纵心引为锁。人服下纵心引,牵心引留在外面。平日里,牵纵心引毫无毒性,然一旦牵心引被破坏,纵心引便会随之破裂,藏于其中的毒便会爆发开来,腐蚀五脏六腑,一击毙命。并且这纵心引在人体内难以人自身消化能力或是内力将其化去,可在其体内存三十年之久。
世上难有人能直接消除纵心引的毒性,但若有人消除了牵心引的毒性,纵心引的毒性便也永远消失。
林远智心中暗叹,这杨家主行事一贯小心谨慎,真是传言非虚。不过,自己虽然成了被杨绪掌控于手的傀儡,但终究还是获得了他的信任。林远智最初的目的已然达成。
至于这牵纵心引,他日后再想办法来对付。
林远智僵硬地点了点头,道:“知……知道一点。”
杨绪忍不住笑道:“看来你医术的确不弱。”
林远智露出憨厚的笑容,道:“谢谢杨家主夸奖。”但他内心深处却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
“茜,他就交给你了。”杨绪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映晖堂。那碗药汤也被他端走了。
杨绪离开,让林远智松了口气。身旁华茜看着他,淡淡开口:“你起来吧。”
得华茜松口,林远智连忙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灰尘,他的目光便被自映晖堂外步入的一个雪白身影吸引。
林远智瞳孔骤缩,那雪白身影,正是他不辞千里来投靠曦光的目标人物:那个出现在后山的白衣男孩靖。
他的目光随着靖身形的移动而动,靖却仿佛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径直走到华茜身前,问道:“茜姐,今日试武会这么早就结束了?”
此时华茜的目光正锁死了林远智,靖的问话她一时并未听到。靖皱了皱眉,顺着华茜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了林远智的存在。
“是你?”靖语调微微上扬,却徒有冰冷,毫无情感。林远智咽了口唾沫以滋润变得有些干涸的喉咙,没有说话。
此时靖才注意到林远智一直盯着自己,他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透露出些许厌恶,道:“何事?”
林远智摇了摇头,露出憨厚的笑容,道:“嘿嘿,我还以为……你这就不记得我了。”
靖并未理会他,他重新将目光放在华茜身上,再问了一次:“茜姐,试武会结束了?”
华茜这才终于看向他,道:“嗯,结束了。”
靖有些意外。“难道……选出加入曦光之人了?”
华茜不答,一双眼仍然盯着林远智。后者被如她这般美人一直盯着,顿时脸烧红到了耳朵根。他这个反应,被华茜默认为是在心虚,她不由得盯得更紧了一些。
见华茜始终盯着林远智,靖这才明白,原来过了华茜那一关的,竟然就是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发男孩。他又一次看向林远智,凝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躲开了茜姐的攻击?”
林远智挠了挠头,偷偷瞟了一眼华茜,道:“呃,我……我觉得不算吧,茜姐……呃……华首领的那一脚力道太大了,我……我的剑实在挡不下来,就——”
“你……挡下了?”靖瞪大了眼睛,林远智第一次从他漆黑无情的瞳孔中看出一点情绪: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摇头道:“没、没有啊……我的剑被华首领一脚踢飞了!”他的话,让靖拧眉,和华茜一起紧紧盯着他。
感觉到两人如芒刺一般的目光射向自己,林远智实在难以忍受,后退了好几步,两手在胸前左右摆了几下。“你、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我……我……华首领,我会老实听话,不会有非分之想的!”后半句话,是对着华茜说的。他挺起小小的胸脯,眼神看似坚定不移,以表真心。却因是过于夸张做出来的动作,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然华茜并未朝他露出半分笑容,只转过头,对着一旁的靖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华茜一开口,靖便撤走了目光,看向华茜。他脸上闪过一丝愁苦和无奈。“……刚刚小公主让我陪她出去买点零嘴吃。”
华茜叹了口气,神色间隐约流露出一些怜爱。“辛苦你了,别玩太晚了。”靖无话,闷着头便再次离开了映晖堂。
靖离开时,林远智的目光也始终随着他身形的移动而移动。他的模样尽收华茜眼底,她忽然冷然开口:“你的目标,是靖吗?”
华茜突如其来的问话,加之她的话准确命中了红心,林远智吓得差点跳起来。他回头看向华茜,后者一脸冷漠,眼神中还带着一些敌意。他心中暗叫不妙。
华茜拔出茜香刀,指着林远智的喉咙。“你来此,所为为何?”
林远智被华茜的举动吓得哇哇大叫:“哇华、华华华华首领……你这是干嘛?我……我不是都入了曦光了吗?”
“可疑者,当诛!”华茜语气冰冷,丝毫不留情面。
在初次见着靖时,华茜心里便有一个很离谱的猜想:这个靖,便是慕容天南的那个孩子。只是她不知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杨绪身侧,亦不知他为何从不提及自己慕容家人的身份。而林远智,身为曾经出现在慕容天南身侧之人,此番前来显然是冲着靖来的……各种线索交织在一起,她隐隐感觉此事背后牵扯甚多。
她认定林远智加入曦光,定然有所图谋。而这图谋之事物是否关乎杨家安危,更是她对这白发男孩生出警惕与敌意的根本原因。
面对华茜冷漠的审问,林远智不敢隐瞒,只得据实相告:“是、是的,我……我的确是冲着靖来的。”他话音刚落,便见华茜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杀意快要从眼里溢出,他连忙摆手继续说道:“我……我只是觉得,他……他和我一位故人很像,加上我很佩服他年纪小小却有如此功夫,这才千里迢迢到大兴城,想来撞个运气,看能不能加入曦光——”
“故人?”抓住林远智话语中的关键点,华茜两眼微眯,掩了她一半的目光。以为华茜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心,林远智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了一些。
华茜果然收了刀,美丽的眸子扫了一眼映晖堂门口,无人出入。她压低了些许声音,对林远智道:“跟我过来。”林远智不敢违抗,低声下气地跟着华茜走到映晖堂深处,曦光成员休憩之处。华茜一直走到一座小屋前,门旁木牌上,刻着“华茜”二字。这里是华茜的住处。
她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林远智,道:“进来吧。”林远智咽了口唾沫,依言进了屋。刚一进去,华茜又道:“关上门。”
林远智依言关了门,心却极其不安分地狂跳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不知华茜要做什么,但他也只敢就立在门口,两手老老实实贴在身侧,动也不敢动,只小脑袋瓜里,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华茜并未点灯,也未开窗,此时已近黄昏,整个屋内一片昏暗。她坐在窗前,看向林远智,道:“你是否与慕容天南之子熟识?”
林远智吓了一跳,灵台一阵清明。他再不敢去偷偷想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再看这房间,何来暧昧气氛?他只觉房间内温度骤降,让他只得战战兢兢去回答华茜的问题。
他不确定华茜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更不知她究竟掌握了多少,在下结论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然华茜接下来的一句话,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我是以华家家主的身份问你。”
林远智反问华茜一句:“我唐突一下,华……华家主,你认识慕容家主的儿子?”
华茜沉默片刻,道:“见过一面,但并不熟。”
林远智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不安,小心询问:“那……为啥华家主要问我这个?”
华茜眼睑微垂,道:“你只需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林远智挠了挠头,嘴角撇了两下,还是老实交代:“是、是啊……当年……当年慕容夫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和慕容家的那个小家伙认识,因为他……他怕我伤着他的弟弟,所以一直监视我,就……就熟了。”
“你二人,难道不是朋友?”华茜拧眉。
林远智愣了一下,两眼无神,像是在思考两人的关系。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说了一句:“唔……算、是吧……我也不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是不是他朋友。但至少……他对我来说是。”
华茜听罢,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她上身微微朝前探,两眼凝视着林远智的双眼,看得林远智连转动眼珠的勇气都没有。“那你……是不是觉得,靖便是慕容家的那个男孩?”
林远智吓得脸色惨白,他如何听不出华茜已然开始怀疑他此行前来的目的,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华茜面前,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不、不可能啊,华家主!如果真的是他,他不会不记得我的!而且——而且……”他说到这,声音小了下去,神情变得黯然,眼中甚至隐隐有水光闪烁。“他……我那位故人,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他……他被杀了,他不可能还活着……”林远智的话,让华茜颇为意外,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原本杀气凛然的双眼,露出惊愕的神情。
林远智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深埋着头,续道:“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在我刚刚看到靖的时候,才……才会那么意外,我以为他还活着……但很快我就知道是我在妄想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是他……而靖也的确不认识我……所以我觉得,他俩只是容貌相像的两个人……”
“……那你来这里,只是单纯为了加入曦光?”华茜皱眉,林远智的话,让她原本澄澈的内心,起了波澜。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面前这男孩是否猜忌过度了。
林远智擦掉鼻涕,抬眼看着她,她看到他双眼瞄了一圈赤红,才知他所言句句出自肺腑,情深意切,并非作伪,内心再一次动摇起来。
林远智道:“其实我来这里的确是冲着靖来的,就……就是因为他长得和我故人很像,我……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我的朋友,我没法再和我朋友以兄弟相称,就想着……要是能和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成为兄弟,一起战斗,那样的话,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加上……加上曦光是个很厉害的组织啊,这天下人谁不想加入呢?所以我就来了……”
华茜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问道:“你是江南人士?”语调缓和了一些。她对面前这白发男孩的嫌隙,已然消除了不少。
林远智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家在西湖边的一座小山里,我和我妹妹一起住。”
华茜奇道:“那为何要跑到这么远的的大兴,而不去就近的楚家、慕容家?你不是和慕容家很熟吗?”
林远智抿着嘴唇,道:“楚家和慕容家又没有像曦光这样的组织,去了只能当草木兵,我才不想只当个草木兵呢,没什么机会出人头地。”
华茜有些惊奇。“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倒是有不小的志向。”
林远智嘿嘿一笑,道:“哪能跟华家主比?我在你复兴华家的那个年龄,还在西湖摸鱼呢!”华茜听了,浅然一笑,却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了大门,屋外金色的日光洒落进来,天已经有些晚了。“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晚些时候,我给你安排房间,你先住下。”此时的她,又变成了“曦光首领华茜”。
林远智指着自己问华茜:“咦,华……华首领不怀疑我了吗?刚刚不是要杀我?”
华茜回头看向他,道:“十日后,你性命自被阿绪掌握在手中,我又何必急着取你性命?你安分守己,莫要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我便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林远智身子站正,笔挺着小小身躯,一脸严肃道:“我一定乖乖听从华首领的安排!绝不节外生枝!”
华茜眼角带着一丝笑意,道:“男儿一诺千金,愿你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