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着急着走嘛。”身佩蓝鹰徽章的士兵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他咧开嘴微笑,喷出一嘴酒气,“也和我们喝几杯?”
其余两个红衣卫兵相较之下更为年轻,但是也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听到年老士兵说的话,他们鼓掌为他助威:“噢!拉什西大人,拉什西大人!”
在酒馆里最不缺的就是酒和借酒闹事的酒鬼,娜亚已经司空见惯,也早已摸索出一套应对之策。
她任由拉什西的手攀上自己的后背,顺势低下头凑近他的面庞,确保自己的耳语能和矢车菊与黄芩香味能注入他的耳中和鼻中:“我当然乐意极了,拉什西大人——但是我得先把这杯酒递给旁边的那个客人,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一面直起身,一面抚摸老士兵肩膀:“别那么心急,这个夜晚还长得很呢。”
娜亚曾经还会为自己的这种妩媚腔调而感到反胃,现在她已经毫无感觉。如果一个满是诱惑的暗示能够省去许多麻烦,并且可能为自己赢得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的话,她有什么理由执着于狭隘的良知去自找麻烦呢?
按照往常,那些醉鬼会满面笑意地放她离开,然后转身就把这件事放在脑后,但明显这三个醉鬼并不愿意如此。
“哎呀,小姑娘,你又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去服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呢?”拉什西从那张凳子上站起身。他的身材高大结实,娜亚与之相比,就像只能被一把抓起来的小鸡。他通红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伸手去摘下娜亚手里的的酒杯,那里面盛着艾丹的第九杯摩利昂。
艾丹头疼得像是脑子里有东西在搅动。事情发生时,他正半披着眼睛,紧盯深浅不一的酒桌。思绪就像无法黏合的烂泥,一片片剥离下来瘫在地上。过往回忆在朦胧间被串联起,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如果我是劳坡……我……”他低声嘟囔,泪水在眼眶里聚集,“这些该死的狼为什么还在叫!让它们别叫了!”
“让它们别叫了!”艾丹紧握双拳,砸在桌上。拉什西和娜亚的言语在他耳边环绕,他不知为何想到了格湖镇的狼嚎。
“让它们别叫了……”他又忽然仰面靠墙,声音里带着哭腔,“让他们别叫了……”
狼嚎在艾丹脑中化作人的惨叫。他向来嘲笑乔自从中金陷落,逃出中都之后便往往郁郁寡欢,神思恍惚,但他自己其实也从未忘记那个夜晚。那个晚上之前,他手握硌文石,是万众瞩目的乌深王继任者。他出入宫廷,衣领上镶满宝石,耳边充斥着的永远是赞美,目光所至无人不敢不顺从。
听闻过往歌谣时,艾丹从未敬畏过其中描述的上古诸王。他坚信自己作为他们的后嗣,也将与他们一样创造一个时代的辉煌,最终被后世写入歌谣念诵。
那个晚上之后,艾丹仍手握那枚硌文石,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让他们别叫了……”他捂住脸,低垂下头,仿佛在轻声抽泣。
那个晚上也是如此。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窗外被屠戮的侍者和卫兵们无望的嘶嚎,却双手无力,连剑也拿不起来。
“他还只是个爱哭鼻子的小鬼呢!”拉什西望着隔桌的艾丹,嘲讽的笑容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怜悯。
他贴在娜亚身后,一只手向她的腰间环抱去。
娜亚一直皱眉注视着艾丹,她下意识地挣开了士兵的手臂,与他相对而立,目光里带有愠色:“你给我住手!”
拉什西一旁的两个年轻士兵蹭地站起,被前者挥手制止。
“真是扫兴!”拉什西往前一步,猛地一拍桌子。
响声惊停了吟游诗人的琴声和醉鬼们的争吵,所有人都僵硬地望向响声传来的角落,酒馆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跳动的昏黄火光仍搅动着地上凌乱的人影。
艾丹站起身,目光茫然,仿佛穿透了面前的四人,望向了渺远的远方。
“就这么个该死的小鬼?!”拉什西撇开娜亚,酒气冲天地冲向艾丹。艾丹站起身时他吓得身子一颤,但前者的恍惚又让他的勇气顿时充盈。他仔细打量艾丹的脸庞,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这小鬼还说自己从跌谷来呢——看他那模样,头发脏得能当跳蚤窝,斗篷缝得像块尿布!要说他是从哪个地牢里钻下水沟溜出来的犯人,我倒还更相信一些!”
接着他转头朝向娜亚,酒馆老板发现情况不妙急趋赶来,挡在两人之间。
“还请大人您息怒!”他双手揉搓着,满脸陪笑,脸上的肉苦涩地挤在一起,“确实是我们做的不妥。今天晚上您的酒就算是我请您的,这样行吗?要不要再来一杯南海酿——我当宝贝存了五六年了,你们前些日子刚平叛波格,用来庆祝再好不过啦——”
见拉什西仍面带怒意,酒馆老板慌忙拉扯身后的娜亚:“还不快向大人道歉!快告诉大人你刚才说的都是无心之言,你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弥补大人的心情!快说。”
那杯摩利昂在刚才的争执中洒了半杯,打湿了娜亚亚麻长裙的下摆。但她还是紧紧握着木酒杯的把手,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娜亚知道酒馆老板不过是为了给她找个台阶下,她不愿不识抬举,于是深叹一口气,稍稍松开了紧握着酒杯的手。
“实在抱歉,大人。”她低着头,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怯懦的眼神,“我刚才说的不过是无心之言,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弥补我的冒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酒馆老板看到拉什西脸上的愤怒变成了嗤笑和得意,不禁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个中年红甲军官之后说的话让他又是心头一紧。
“这就对了!”他冷笑道,“我对你们已经宽容得很了——四年前我们跟着贺冯大人攻进寇瑟的时候,胆敢阻挠的人,都被送进了虚无之地。经历了那场教训,你们这些寇瑟人难道还没学会识相一点吗?”
他话音未落,娜亚便握紧酒杯,把半杯摩利昂泼在了他的脸上。
澄黄的麦酒粘稠地流过拉什西的面庞,纠葛在他精心修剪的络腮胡上不住下滴。过度的愤怒让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做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酒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与他同来的两个年轻士兵立刻朝娜亚走去,但被酒馆老板宽大的身形挡住。
“请你们立刻出去。”酒馆老板的胖脸上收去了谄媚神色,只留下冰冷的怒意,“你们这些恶魔——在一个寇瑟酒馆里把对自己同胞的杀戮当作荣誉炫耀,是你们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如果不是父母死在了那场屠杀里,这个女孩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娜亚蹲在他身后微微抽泣,老板深吸一口气,用满是敌意的目光扫视三人:“既然你们是参加过那场屠杀的士兵,那我也不敢保证你们走出这个酒馆之后,会不会在哪条小巷子里被人捅死。无论如何,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向肖沃大人如实禀告。现在我最后一次用友善的口气对你们说话——请你们立刻出去。”
酒馆里身着红袍的卫兵们是拉什西的同僚,但他们并未都站在他这一边。他们隶属于三骑士中的奥尔德林麾下,大多是乡野间提拔上来的平民百姓。像拉什西这样的贵族,是三骑士团与领主结盟后才被安插进骑士团的。当年他们也曾听闻贺冯王屠戮寇瑟百姓的传闻,因此今日决定袖手旁观。
“让他们别叫了——”这时,站在一旁昏昏沉沉的艾丹忽然嘟囔,“你们都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别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