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中箭落马。疾驰的马匹拖着他掠过乔身旁,直到大路上才停下。纳撒早早守在一边,立马把他擒住。乔慌忙起身,跑到商队的马车旁。其他两个骑手钻出树林,箭弦两声嘣响,箭矢应声没入山匪胸口,两人也歪倒下马。
“射的真够准的!”乔朝一旁骑在马上,张着弓的奎尼斯说道。
奎尼斯把弓箭挂回马匹上,用欣然的笑容接受了乔的夸赞。
被射中胸口的两个骑手已经奄奄一息,众人也没再理睬。纳撒捆起了肩膀中箭的山匪,让他半跪在路旁。山匪垂着头,肩上伤口流出的血渐渐染红衣裳。他猛烈地喘息着。
想到这个山匪手里的长刀差一点就要砍到自己身上,乔不免一阵后怕,觉得他实在是死有余辜。但是当阿尔伯特摘下他的缠帽,露出一张年轻的陌生脸庞时,乔的这种念头又忽然消失了。
山匪的年纪不过三十岁。和乔先前想象中的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不同,山匪长着一头凌乱的棕色短发,胡子修剪得很干净,鼻子旁长着一个大疱。他神色愤慨,眼睛通红。如果放在平日里遇见,乔绝对没办法认出他是一个劫匪。
“你们是哪一帮的?”阿尔伯特拾起山匪掉在地上的长刀,问。
“废话什么?”山匪啐出一口血水,“给我个痛快吧。”
“没那么容易。”阿尔伯特蹲下来,直视着山匪的眼睛,语气平静,“你的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山匪也凝视着阿尔伯特的眼睛。良久之后,他恍然大悟,冷笑一声道:“啊,我明白了——你不但想要杀了我,还想要用我的命满足你无聊的正义感!”
阿尔伯特没有说话。
“你觉得杀了我,就能给那些惨死在我手上的人报仇了,对不对?这个地方就能永保安宁了,对不对?你觉得自己高尚极了——对不对?”山匪咧开嘴笑着,齿间尽是血丝,“没那么容易!”
阿尔伯特依然没有说话。
“我是在寇瑟被屠城的那一年逃出来的,这些年来,手里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山匪笑得触目惊心,“士兵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能为自己赢得荣誉,而我们这么做就罪无可赦,这就是这世道,我们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也有孩子,也有妻子,你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们——赶紧动手啊,你和我们什么区别也没有,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西边地峡里,我们发现了一个被掐死的女人。”阿尔伯特轻声问,“是你们干的吗?”
“是又怎么样?”山匪挑衅地凑近阿尔伯特的脸颊,语气带着愉悦,“她是你什么人?”
“为什么不给她一个痛快?”阿尔伯特没有避开他的脸。
山匪嘶哑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漏出来的:“谁让她不顺从我们!如果她乖乖的……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本来就和你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不是好人,也不是什么圣徒。别想用我的刀来成全你赴死的慷慨。”阿尔伯特站起身,缓缓地说,“你只是刚好落在了我的手上。之所以我没有慢慢折磨你,只是因为没有时间罢了。
“艾琳,捂住墨雅的眼睛。乔,艾丹,睁大眼睛看仔细了。”阿尔伯特举起长刀,然后低声说,“顺从些吧,这样我们彼此都可以体面一些。”
畏惧最终战胜了尊严。土匪哀嚎着扭动身子,想要挣脱捆缚在手腕和腿上的绳子——刀光一闪而下,整个世界忽然间寂静无声。
为什么非要如此——阿尔伯特眼前一片猩红,奥维的质问忽然在心里响起。
耳畔仿佛响起谁的低声呢喃。阿尔伯特在心底答道——因为非如此不可。
傍晚时分,躺在马车的温暖干草里时,乔依然在想早晨发现的那具尸体。结着灰黄干硬土块的裙裾,僵硬干瘪的皮肤,和那双饱含迷惘的空洞双眼,在他心绪中久久挥之不去。
乔望着天空。夕阳渐落,把天空晕染成深蓝的紫色。偶尔有几抹白云,边缘被夕照烧得脆亮。茶花鸡伏在他的身旁,羽毛蓬松温热。他伸出手,遮蔽住天空一角。几颗明亮的孤星在他指间时隐时现。
再过几个钟头,夜幕真正降下时,他们就能看到连缀的星链,横跨深紫天空,编织成璀璨银河。
据说世界上所有的流水都源自大地中央的奥古都因大山。水流携带往事奔向大海,又倒流向世界背面的虚无之地。虚无之地中央伫立着高耸若奥古都因的世界之树,所有水流都涌上树冠,在世界树浓密的叶丛间汇聚成一片湖泊。
终焉之神便行走在那片湖泊上,他每年都俯下身,拾起最灿烂的那颗水珠安置于天空中。水珠随日月转动,到世界另一面时便是星辰。终焉的神灵在湖泊上行走,万星在他眼前奔涌而过。
奥维之前告诉过乔,曾经有一段时间,大地上的人们计数星辰纪年。但如今众星繁盛,他们再也数不清夜空里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乔,最初的生灵还没有学会记忆时,所有的往事随着流水去向虚无之地,涌入世界树顶那片叫做时光的湖泊。”当时奥维站繁星之下,远眺着中都延展向远方的灯火,对乔说,“他们学会记忆之后,把往事刻在石头上,或告诉后代,或向神灵念诵。但他们终究无法收拢所有回忆,仍有数不尽的往事遗漏。浮云的过往,山川的过往,飞鸟野兽的过往,腐朽古城的过往,消逝族群的过往,全都随着光阴的逝去流入水流,归于虚无之地,汇入时光之中。
“行走在时光之上的终焉之神,每年都会挑出含有最璀璨的往事的那颗水珠,放在天上。”他轻轻抚摸着塔楼粗粝的砖石,眼瞳的微光里倒映的不知是星河还是灯火,“每一颗星星,都承载着一段世界不应遗忘,但已经遗忘的往事。”
这些往事现在已经无法数清。乔看着指缝间的星星。那些光点隐在云层里,微渺得几乎看不清。他相信在大地上,自己也像天空中的星辰一样渺小——不知为何,他发觉自己竟心有不甘。
脱险之后,乔给奥维看了在尸体手中找到的那封信。那确实是一封来自高洛尤珊的信件。奥维舒展信纸,念道:
霍斯·罗塔:近日主教洛伊由弧地撤至高尤河上游,只留使徒赫文及一千兵马驻守山口。恐其意在寇瑟。请尽快派兵驻守,并慎重行事。高福·堂下
“这是高洛尤珊的一个酋长派给城邦同盟领袖霍斯的信件。”念完后,奥维把信递到阿尔伯特手中。
阿尔伯特凝视信件良久,最后不发一语地把它收进口袋里。
暮光中商队穿过树林,在绵延的小丘上缓缓行进。渐渐的,四周出现了成片的农田,紧接着是池塘,养蜂人的野地……蜂群在暮色间嗡嗡飞舞。商队鱼贯进入一座村庄。。战争的阴云还未侵临这个小小村落,村民熙熙攘攘地在矮小的木屋间穿行,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坐在在路口屋檐下吸烟斗的几个老人朝他们挥手。
“呜!去寇瑟?”他们打招呼道。
阿尔伯特也向他们招手:“去寇瑟!”
“啊哈,别这么着急忙慌!”老人们笑着说,“已经很近了,而且离关城门还有很久!”
如果不是因为村子太狭,停不下马车,奥维还真挺想向他们讨些烟叶。
商队离开村子,又投进一片野地。已经临近寇瑟,道路宽广,商队的马车拢得很近。阿尔伯特、奎尼斯几个骑马行在一边,其他人坐在马车上。所有人都注视着前方,期待着掠过下一片林子时,寇瑟的塔楼就会出现林梢。
“无论如何,我们终于快到寇瑟了。”阿尔伯特轻声说。
“这趟旅程真把我给累坏了!”奎尼斯说,“给我张床,我能睡他个一天一夜!”
“我求你别!”奥维嘬着烟斗,揶揄道,“你的呼噜声方圆一百步都能听见!”
“嗨,奥维,唱首歌吧!”在后边赶车的艾丹喊道,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奥维摸着胡子,干咳一声:“那我就真的唱了!”
大家欢笑着鼓起掌。他清清喉咙,唱出一曲舒缓的曲调:
歌唱吧,女神啊,歌唱奥古西林河上升起的晨曦。
歌唱纤夫脊背溃烂的伤口,绳索在那里深深勒进。
歌唱伫立船桅,
巨龙脊柱制成的长船,满载诸神奔赴最后一战——
奥古都因。
高山脚下的林立山地,已被亡者血肉填平。
拥挤的魂灵,堵塞归向虚空的深井。
大地遍布裂隙,山峦也已碎裂凋零。
神灵两方峙立,决心了结此役。
歌唱吧,人们啊,歌唱黑夜与白昼碰撞之际,血一般的黎明。
歌唱吧,歌唱黑月之后,暗中窥看的黑影。
歌唱被信守的誓言——
暗影悄然降临,诸神长眠死地。
……
“奥维老头子,就不能唱些欢快的歌吗!”艾琳朝他挥挥拳头,语气佯装愠怒,但脸上却掩不住笑意,“咱们这是在唱歌,不是在和你一起考究那些老得发酸的长诗!”
“这说的可是诸神沉睡之前最后的一战!”奥维颇不服气,“那可是千年战事的终点啊!黑夜之神和白昼之神在奥古都因脚下的决战!多么荡气回肠!”
“得了吧,你自己荡气回肠去!”奎尼斯扯住缰绳,马匹小步慢跑,行在马车一旁,“我来起个头,就唱我们以前老是唱的那一首!”
大家仍拍手叫好。奥维也不生气,因为那一首他也喜欢。
长冬降临,奎尼斯朗声唱道,狐狸一睡不醒!
“哦嗬,哦嗬!”众人大笑着应和。
千年易逝,大地遍目疮痍。
精灵流落荒野。
暗影退入山林。
“哦嗬!哦嗬!”
昨日的辉煌,只剩下枯槁遗迹。
我们手执明灯,将那遥远过往探秘——
我们是往事的淘金客,终而一生在大地上穿行——
“哦嗬!哦嗬!”
欢笑声和欢快的歌声里,乔凝望着商队的人们。并非所有人都无忧无虑,他看见阿尔伯特脸上的笑容寡淡,耷拉的眉目间满是忧虑;利维管事在歌声里垂着脑袋,嘴唇微微翕动,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奥维唱着笑着,花白的眉毛下,飘忽不定的眼神像是投向了前方的极远处。
乔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就在那天际的远方,寇瑟灰色瓦片铺就的塔楼尖端出现在了喷涌而出的淡金色暮云之间,闪烁着灼目的温暖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