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的双脚每向上迈一步,再次拔起就会如同深陷泥潭一样艰难。
微弱的光芒刺穿塔顶的那道缝隙,将危的面容洗刷干净,澄澈的眼睛在逐渐清晰的环境中找寻着。
慢慢地,一副干瘪的、黑色的、沾满灰尘的身躯出现在他的眼前,同时,浓烈的尸臭味将他的鼻腔贯通。危的内脏里不停翻涌,几近呕吐,但早已决堤的泪水已经掩盖住所有的痛苦。
危跪着,痛苦着,怒号着。
“为什么!为什么!”危实在想不通,整个国家中最骁勇善战的统帅为什么会在这里死去,他在佛陀的注视中怒问,好像在声讨那被传颂的慈悲。
塔顶上的缝隙象征着世界初现的第一道光明,缝隙之旁被人用精致的笔触描绘了五位神话里的远古神明。但是象征着希望与信仰的神,在此刻却无法解答危心中无尽苦痛的追问。
这时候,其余的人也已走到了危的身边。
“统帅是被活活饿死的。菲林骗了我们,他没有送来一份食物。”定朝天从蓝火的肩膀上跳下来,言语间流露出的沮丧与刚才的喧闹已是截然不同,“多亏我们三个有假神的力量保护着,不然如今也饿死在这里了。”
假神的力量?还不是被我一拳揍飞了。第五信有些不屑,但如此场景下,这话定然只是在心里想着。
“不可能!”危回过头望向定朝天,血红的裂痕布满他的眼睛,痛苦的泪水将他的五官紧紧的撺在了一起。危质疑着,每次发声都透露出完全的崩溃:“菲林法师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施法命令沙行鸟兽驮着食物送来!统帅怎么可能饿死!”
“没来过。”蓝火说。
“菲林就是在骗你!他就是个骗子!”定朝天突然十分气愤地喊道,说着又跳到了蓝火的肩膀上,大叫:“看来他就是想除掉统帅!”
“这么说来,一切也就解释的通了。当初菲林同意统帅留下,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蒙刹黯然说道,“也许统帅看出来其中的奥妙,甘愿如此吧。他从未抱怨过痛苦,从未想过逃离,他每天都只是坐在这仅存的光明下等待着,好像死亡对他来说却成了希望一般。”
“本来该是我的!本来该是我的!”危跪倒在统帅的尸体旁边,不停地捶击着自己的膝盖,声音在咽喉里压抑着,身体在残破的照耀下颤抖着。
第五信看着悲伤的危,心里突然感觉好不是滋味。他慢慢地靠近危,将手搭在危的肩膀上。他想安抚这个脆弱的巨人,却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帮助巨人在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解脱。
这种痛苦何尝不也在时刻折磨着自己呢?第五信此刻感同身受。
“哦,对了,统帅好像知道你会再来找他,便留了一点东西给你。”蒙刹突然想起来什么,瞥了一眼统帅的尸体冲着蓝火说道:“别愣着了,快去。”
蓝火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向危,一只手握住危紧攥着的拳头,另一只手抓住统帅尸体上的一只溃烂的手。突然蓝色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
噔——
危被带进了一个完全空白的地方。
“危儿,好久不见了啊,你还是那么结实。”一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无比亲切的声音刹那间响彻在危的耳旁。那声音就像母亲唤醒沉睡的孩儿,亲吻稚嫩的耳窝般温柔。
“统帅!不,伯一叔叔,你还活着!”危突然不哭了,他擦干净眼泪站了起来,满心欢喜的找寻那个声音的来源。
转眼,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是葵国军中地位最高的统帅,伯一。
“不,我已经死去了,但是蓝火的法术为我留下了最后一点时间。”伯一微笑着说。在这个空间里,他变得比危还要高大,那只条条血管都清晰可见的大手安然地抚摸着危的额头。
而危的眼泪又有些止不住了。
“作为战士,不要总是哭嘛。”伯一望着危,说话的样子如同一位慈父在安慰自己的孩子。
危用力抽泣了几下,声音变得颤抖:“是菲林害了您,我一定为您报仇!”
“傻孩子,哪有人会害我啊。我的职责在葵国俯首称臣的那天就已经履行完了,别人害我也无利可图呀。”伯一的眼睛里流露出看破一切的目光,继续说道,“河水永远奔流,日月轮回不息,但生命却有生有灭。我的生命在初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此刻的消亡,没有谁可以改变。你不要去憎恨任何一个人,仇恨只会挑起无谓的争端。”
伯一瞩目着远方的空白,好像望穿了复杂纷扰的世界,一切在他的眼里都已经化为乌有。而后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突然顿悟,明白生命的真谛其实在于忘记。忘记你的身份、忘记你的苦难、忘记你的一切。让自己变成如此境界的空白,那样的你无论面对什么都不再恐惧、不再悲伤,也不会再被失败的困苦折磨。因为成功都已不存在,失败又从何说起?既然没有失败,那么一切又不都已经成功了吗。”
危一头雾水地注视着伯一,显然没有听懂。
怎么能够忘记?过往的每一天,每一次痛苦,每一次快乐都深深的印在危的脑海里,他又怎么能忘记所有呢?
“也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终于有一天你将会明白。你的出现本身就在引领一次全新的变革。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那把唯一能够开启变革大门的钥匙。我相信你,危儿。我从来不会看走眼。”伯一的身体随着这些言语开始慢慢消散,“就做自己吧,危儿。忘记你曾经的一切……”
伯一的身体伴随着白色的空间开始缓缓消失。危呼喊着他的名字,想用手抓住那副身体,却怎么也抓不到。
微光下,尸体化为尘埃朝着神指引的地方飞去,在空荡的塔里盘旋成一道黑色的彩虹,没有人知道它们终将会在何方坠落,但此时的飞翔才是生命中最绚丽的风景。
过了许久,悲痛的气氛开始褪去。
“危,现在只有你有能出这扇门的符印。快走吧,别在这陪我们了。”第五信看见危的情绪好转些了,就赶忙催促他离开。
“我还能去哪里呢?既然菲林想害人,回去不也等于自投罗网。”危低着头,像一个丢了魂的孩子。
“真想不通菲林在搞什么鬼。”定朝天拍着自己的肚子,心里一万种撕开菲林肚子的想法油然而生。
“你还有个地方可以去!”蒙刹突然想到什么,说道。
定朝天一听,简直乐坏了,连忙揪住蒙刹的胡子,不停地问道:“哪里哪里?你快说啊,大哥,别卖关子!”
“疼啊!”蒙刹一扭脖子将定朝天的手甩开,然后怒踢一脚赏在了他溜圆的屁股上。随后嘴里吐出两个大字,“西界。”
“西界!因为那儿四季皆常有雨雪,地震山崩也不时发生。而被葵国人称为葬身之地!对对对,这么说来,那里是个去处!”定朝天一听是那里,便头头是道起来。
这话让第五信一听,简直是不可理喻,他说:“这种地方还算去处!那还不如直接回军营呢!”
“你懂什么啊!那里如今已经得到了改善!我们进来之前,了解到很多不甘于被联合政府统治的人都跑去了那里,上面还以为那里环境依旧险恶也没多管,现在看来那里的确是个去处!”定朝天摇晃着身体,嘴里吧啦吧啦说了一通。
“是的,虽然那地方算不上好,但也不会太坏。而且那边还有我们的一些朋友。到时候你去找他们就好。”蒙刹说道。
“那就赶紧去吧,你在这也是睹物思人、徒增悲伤,还不如快换个环境放松下。”第五信拉起危就往下面的银门走去。
不一会儿,几个人又都聚集在银门门口。
“呆会蓝火会给你点燃一束可以指引你通往西界的火苗,那火苗不知道可否从这门里通过,所以你直接含在嘴里带它出去吧。出去之后千万要寸步不离地尾随它,虽然中间可能需要绕一些远路,但是必须直至到达西界才能停下脚步。到了那里见人就说找华鱼,此人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眼睛是金色,你只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见到他就提我们三个的名字。”蒙刹说道,言语中有些不舍。
“对对对,他要是不好好招待你,等我们出去了,肯定弄死他!”定朝天跳来跳去,手里还比划着砍头的架势。
“就凭你们的能耐,还想出去呢?”第五信说道,“别废话了,赶紧点火让他走吧。”他好像特别着急赶危出去,生怕多呆一会这个大块头也会遭遇不测。
蓝火伸出双手凭空画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跟着嘴里念念有词,右手食指又在左手手心画了个圈,就见得一点火焰燃起。也不由别人说话,直接凑过去,猛然塞进了危的嘴巴里。
危被这么一弄,道别的话都没办法说出口了,只好挥挥手往门外走去。
可谁知道,他刚想迈出一步,一束金色光芒乍现,闪耀的光辉迸发出强烈的力量直接把他击飞。难忍的疼痛让他在空中大叫一声,从口里窜出来的那点蓝色火焰顺着风就从银门飘散出去了。
别人见状连忙跑去搀扶危,只有定朝天的余光瞥见门前发生的怪事。那点蓝色的火焰竟然透过银门飞了出去,定朝天心里暗暗生疑。他望向平日里沉稳无聊的蓝火,回忆了两人的过往,也就没特别在意。随即便跑向飞出老远的危。
“怎么可能,你胸口不是有符印吗!”第五信边说着边扒开危的衣服,却发现那起初还闪动些许光芒的符印此时已经暗淡无光!
“又是菲林搞得鬼!”蒙刹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头就撞向身旁的佛像。只见那佛像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几位一个激灵。蒙刹见状刚忙连声对佛像道歉,那佛像这才收起来凶残的表情。
第五信看到这情景,若有所思。
“看来就算统帅不死,你这个假的符印也救不了他出去呀。”定朝天说道。
“哎……”危长叹一口气,现在的他好像已经认命了。
饿死,可能就是所谓的结局了吧。
夜晚,疲倦的危与第五信躺得很近。
“我很小的时候就参军了,当时统帅非常照顾我,将我视如己出。如今,我却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我。”危望着塔顶,往事将他的脑海填满,他也不再哭泣,只是平淡地说。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己在乎的人,一个个接二连三的都离开了我。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克星,专门克我最在乎的人。”第五信翘着二郎腿,忿忿地说。
“哎,你起码有一身本事呢。我呢,啥也不是。因为与他们长得不一样还倍受压迫,要不是统帅,我可能早就死在军营里也不一定呢。”
第五信听他这么一说,又回想起来当时自己被转移到军营时,看到矮瘦的光头海流族军官对炽高族战士用酷刑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波澜。
“如果有机会出去,你跟我走,在我身边没人再敢压迫你。”第五信说。
危突然有些错愕,他转过头看了看第五信,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渐渐地在他的心里萌生。
危微笑着,又抬头望向塔顶,淡然地说:“如果真的可以再出去也好。葵国有你这样的强者保护的话,没准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话罢,转头看看第五信,他却已经熟睡过去了。
几天的奔波与突如其来的悲剧着实让危的身心俱疲,紧接着他也睡去了。
这一夜好像也不太长久。
危突然被吵闹的声音惊醒。
“这个傻瓜!他怎么敢跟这些佛陀打了起来!”蒙刹眉骨两个白点亮起,双手施展着自己的法术,说道。
只见他,双手摊开,不停地向空中发力,一张巨大的红色的网包裹着其余三个人,空中不停地掉落能量余波,击打在网上却伤不到网里的人。
危定神环顾四周,唯独不见第五信的身影。随即他发现墙壁上洞里的佛像都不见了,再抬头望去,第五信竟然跟三千佛陀在空中激斗起来。
“难道他以为灭了这些佛陀,我们就能出去了吗?”定朝天喊道,能量碰撞的声音让他们的听觉都收到了干扰,“他太天真了,这么下去我们会被连累死的!”
“没办法了只能用那招了。”蒙刹手法一变,右手仅仅伸出食指与无名指,开始不停地画圆,只见一道红色的大网径直飞向了第五信,转瞬间就牢牢困住了他。
“你想干什么!我这是在救你们!”第五信怒吼,“这些每日满目险恶狡诈!根本皆是沽名钓誉、亵渎神明之物!把他们消灭,才有机会破坏这塔!”
“你这是在害我们!”定朝天根本不信那套。如果说把这佛陀打败能出去,他们也没必要呆在这里这么久了。
蒙刹听言,呼喊道:“佛陀只是表象!金囚才是禁咒!第五信你不要一意孤行,你已激发出他们尸体中残留的力量!如此下去碰撞出的能量将殃及我们!”
第五信说:“你要相信我!消灭它们以后我定有办法从塔内将金囚破解!”
而此时被大网紧锁的第五信全身白色蒸汽汹涌澎湃,集结的能量马上就要把大网崩坏。
“不好!”蒙刹见状立马双手合十,从身后突然飞出一个透明的圆球,那圆球灵光透亮,宛如清晨第一滴露水结晶而成一般!突然那圆球化身一头六目六爪的苍红巨兽,将第五信直接吞掉。随后巨兽又变回水晶般的圆球,透过圆球望去,只见第五信赫然被困在其中。
“是困顿牢笼!”定朝天说道,“老大,这上古法宝一生只能用一次,你可真舍得啊!”
“在不用我们就要死了!”蒙刹松开了手,怒不可遏地吼向定朝天,表情张扬却十分滑稽。看来他认为这法器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第五信。
但见那三千佛陀各自回到洞里后,依旧不依不饶!如雷贯耳般的诵经声刹那间贯穿塔内,充满杀意的经文幻化出无数金黄的利剑,疯狂地刺进第五信的耳膜。同时也在激发第五信体内愤怒暴戾的能量,耀眼的白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愈发浓烈,逐渐将第五信的身体掩盖,而那神明赐予的上古法器困顿牢笼在与这股能量的对抗下,竟然开始不停地发颤。
念诵经文的声响如潮决堤般疯涨,第五信的能量在激荡的潮流中更是逾涨逾烈,三方对垒下,困顿牢笼震荡得幅度也越来越大!
“难道他真拥有破坏上古法器的能力!”蒙刹诧异地望着第五信,心中想到一个可以让大家逃离这里的方法。
“没准值得一试!”蒙刹话罢,眉骨上内侧四个黑点变成白点,黄布下两双大手突然伸出。上面一双不停地比划符印,凭空而出的一个立方体空间竟将其余三人包住,下面的另一双手同时比划一些更奇怪更复杂的符印,那些符印不停地向第五信飞去,好像在帮助经文激发第五信体内的能量。
“这是怎么回事!”危不解的问道。同时望见蒙刹施展如此高超的法术,心中暗暗称奇。
“难道老大要用两者抗衡的能量炸毁这座塔!”定朝天大叫道。
“曾听说这法器破碎之时可产生毁天灭地的力量!也许配合第五信身体里的能量真的可以把六方金囚击碎!”蒙刹继续施法,牢笼里的能量越积累越多,裂缝也开始显现出来。
“第五信!全靠你啦!”定朝天呼喊着!
只听得轰隆一声!爆裂的能量直接震碎了困顿牢笼!上古神器的碎片在此刻漫天飞舞,犹如无数只用水晶拼接成的蝴蝶,扇动着夺目的翅膀。蝴蝶包围着第五信,他在那一刻因体内所有能量倾泻而光瞬间昏迷,身体在空中摇摇欲坠,蒙刹见状连忙一个箭步飞身,用四只大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第五信身体里爆发的能量与法器破碎产生的能量在塔里纠缠在一起,如同两只猛兽互相撕咬,同时产生一种强大无比的气浪在不停地膨胀、翻涌,那种惊人的压迫感冲击着塔里每一个角落。又听见三千佛陀顿时恸哭哀嚎,被唤醒的死神撕扯着他们残破的咽喉,剥开了整个大监狱塔的身体,塔身内外蔓延起阵阵碎裂声响彻沙漠、直冲云霄!隐约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那禁锢着自由的六根金柱已然开始崩溃!
崩——
棕红色的塔身瞬间垮塌,碎石激起的黄沙在天空中汹涌澎湃如同海浪奔流!乳白色的烟幕扭断了六方金囚的命脉,每一根都断裂粉碎,被狂卷风云的黄沙吞噬!三千佛陀也在这毁灭的漩涡中彻底化为尘埃。
而漩涡中突然飞出一个立方体与两个紧抱着的人,他们分别飞向了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