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亮
明代诗人杨升庵写过一首著名的《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曾随着《三国演义》片头曲粗犷激越的旋律,响彻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至今仍时时回荡在我的心头。这位24岁中状元,后因“议大礼”触怒嘉靖皇帝遭廷杖,死而复生后在云南度过几十年凄苦的谪戍生涯的诗人,在经历了由人生之巅到人生之谷的大起大落后,对古今万事持这种旷怀达观的态度,自在理喻之中;而能在平平淡淡度过60载光阴的我的心中引起共鸣,则缘于一笔沉重的宿债,一段沉埋于历史深处的诡谲风云。
我生于仇犹山之阳,亿万斯年罗河、冷泉河汇流冲积而成的这片狭长谷地,气候温和湿润,土地肥沃丰饶,繁衍生息了我的祖祖辈辈。2400多年的风雨沧桑,兵燹战火,饥馑洪荒,血泪浸淫,历史的遗迹早已荡然无存,但是,几百代人的口口相传,却使那场惨烈的血战的细节都栩栩然在人们的心头演绎、展现。
那是一个夏日,高神山巅仇犹君庙废墟上,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坐在一起,听其中一位断断续续讲从父兄处听来的“天子爷”的故事,全然没有顾及云飞雾走,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刹那间,一幅奇异的情景出现了:滚滚翻卷的烽火狼烟,猎猎飘扬的残破军旗,狼藉的破车,扭曲的死尸,如雷如潮的嘶声呐喊,如泣如诉的悲凉号角,一匹白马从如蝗的矢镞、从刀丛剑树中腾跃而起,骑者披发仗剑,破碎的白龙战袍带缕纷飞……
我们全惊呆了,任乌云翻飞,任金蛇狂舞,任雨箭淋身。造化的神奇魔力,竟能超越时空将逝去的景象重现,以至多年后我仍能感到心灵的震撼。
以后,我以一个农家孩子的执著,苦苦寻觅,寻觅那逝去的一切。“围巷”的阵阵松涛,“披头崖”的丛丛黄花,“天灵盖”似卧牛的荆丛,都曾引发我思古之幽情。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期,风起云涌的文革浪潮已逐渐失去其诱人的光环,百无聊赖的我钻到故纸堆中,小心翼翼地拂去千年尘迹,发掘人类的沉甸甸的记忆。我发现,中国古代的史官们,大都像他们手中的竹管笔,宁折不弯,刚直不阿。我倍感荣幸的是,我们这个仇犹小国居然得到那么多正直史官的垂青。在先秦和两汉的一些重要史籍《战国策》、《吕氏春秋》、《韩非子》、《史记》、《淮南子》中,都有关于仇犹的记载。《战国策》记载:“智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西汉淮南王刘安著的《淮南子》说:“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东汉高诱注:“仇由,近晋之狄国。晋智襄子欲伐之,先赂以大钟。仇由之君贪,开道来受钟,为和亲。智伯因是灭取其国也。”《吕氏春秋》是记载最详细的一部书,《吕氏春秋》说:“仇犹之君将斩岸堙谷以迎钟。赤章曼枝曰:‘诗云唯则定国。我胡以得是与智伯?夫智伯之为人也,贪而无信,必欲攻我而无道也。故为大钟方车二轨以还君。君因斩岸堙谷以迎钟,师必随之。’弗听。有顷,谏之。君曰:‘大国为欢而子逆之,不祥。子释之。’赤章曼枝曰:‘为人臣不忠贞,罪也;忠贞不用,远身可也。’断毂而行,至卫七日而仇犹亡。”尽管《战国策》、《史记》是以“无备亡国”的典型,《淮南子》和东汉高诱注是以贪小失大的范例昭著史册,给我心中的偶像涂抹了愚氓的色彩。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和本世纪初,对仇犹废墟的两次发掘,使我的认知实现了由理性向实证的飞跃。从发掘得知,仇犹城在今县城东北的北村、水泉、南坪村之间。筑城时间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城墙是用土夯筑而成,说明当时的筑城工具还比较落后。在城内墙西侧试掘发现,“四层下的商末两处坑墓……出土敛口折沿上斜、乳足黑皮褐陶鬲、蚌镰、石刀,……还有样式较多的石斧石器,……城墙的西侧三层下,有大量的马、牛、羊、狗骨架,说明那时还维持着耕作和牧猎结合的生产方式。”
仇犹国的灭亡是在公元前457年。按照战国魏国史书《竹书纪年》记载:周贞定王十二年祭祀仇犹国君。再后来,仇犹君庙移到山麓,现在是墙倒屋塌,荆棘满地。时间的流水,把历史的恩怨情仇冲涮得了无痕迹。呜呼!
作为僻处深山密林中的小国寡君,对春秋末期诸侯兼并、弱肉强食、贵欺诈、少诚信的时代大局缺乏了解,盲目轻信又刚愎拒谏,以致国破家亡、身死妃殉,是可以谅解并寄以同情的。仇犹灭亡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那就是落后的生产方式和国家弱小。落后就要挨打,弱小就要被欺凌,这是千古不易之理。与当时采用青铜乃至铁制工具和武器的秦、晋、齐、楚等大国比,一个仍然以石刀蚌镰从事牧猎耕植的弹丸小国简直不堪一击,试想,一个九里六十步的土夯小城怎么能顶得住千乘大军的铁蹄践踏?
灭仇犹的智伯名瑶,是晋国四卿中势力最大的权臣。智伯是一个骄横贪残、野心勃勃的枭雄式的人物,他玩晋出公于股掌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国内,对其他三卿韩、赵、魏颐指气使,要城要地;对外国,肆意侵凌,曾两次出兵攻伐郑国,斩获颇丰。晋出公二十二年,这个胁迫韩、魏决汾水、灌晋阳企图灭赵的不可一世的霸权主义者,被赵联合韩、魏战败,其脑壳被赵襄子做了溺器。——野心家的下场,如此而已。
有一位明代人陈灏写过一首《过仇犹有感》的七律,诗曰:“凿道曾迎智伯钟,雄藩从此霸图空。孤臣雪涕随流水,双鹤闲谭话故宫。秋草断碑寒雨绿,残鸦高树夕阳红。停骖此日闲登眺,宦思离心总不穷。”是咏仇犹诗中最好的一首。故国悲风,秋草寒鸦,念天地之悠悠,独潸然而泣下,我想,那位深通谋略独具慧眼的赤章曼枝在“断毂而行”时是肝肠寸断、潸然泪下的。面对竭心尽智开发的家园热土和勤劳朴实的父老乡亲,行行重行行,一步三回头,实在难以割舍啊!
踏着凛冽的秋霜,我来到县城东南12公里处的将军岭。枯草白霜,孤丘断碑。这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仇犹将军,救援不及,国破君亡,于是拔剑自刎,以身殉国。士卒以盔取土,埋尸封墓。两千多年后,我依稀看到将军睚眦泣血、髭须戟张、悲愤难抑的雄姿。我撮土为香,祭奠千秋鬼雄。莽莽黄土埋忠骨,耿耿银河昭日月,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星空中,他,无疑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将星。
文明的冲撞、融合,文明的发展、进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几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融合、发展、壮大。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到春秋战国,从秦、汉,到三国、两晋、南北朝,从隋、唐,到五代十国,从宋、元、明、清,到近代列强瓜分、军阀混战、日寇侵略,百年屈辱、百年奋斗,统一、分裂,再统一、再分裂,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奠定了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础。当然,我们的宝岛台湾还需要回归,我们的统一大业还没有最终完成。可以这样说,中华文明之路,是由大海一样的碧血和高山一样的白骨凝铸而成。因此,浸透了血和泪的二十五史,翻动起来就显得格外沉重。和伟大的中华民族相比,仇犹只能算是一条涓涓细流,“大海不弃细流,所以成其大”。正是有了无数条涓涓细流汇入大海,才成就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浩瀚海洋。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仇犹狄族加快了融入华夏民族的步伐。2003年夏秋,在盂县修建金龙街工程中,省、市、县考古文物部门和几位考古专家就北关战国早中期赵国墓葬的发掘情况判断,认为该墓地属于以晋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系统。1988年对仇犹遗址的试掘中,“从北村砖场遗址的三层内,见到灰坑遍布,成为遗址堆积的极盛时期。从中可以想见当时仇犹人口集中和繁衍较快,使古城的经济相当活跃。这时期的出土物内,有精致的黑彩白陶,红陶碗,灰褐色白瓷胎战国盆,显示出富有阶层人们的生活,已向奢华的方向发展。”另外,遗址中还发现战国铁犁铧,黑皮红陶大板瓦。可以推想,作为赵国的属地,战国时期的仇犹,经济得到迅速发展。锋利的铁犁铧带来了生产方式上的一场革命,农耕代替了牧猎,人们开发出一块又一块处女地,收获着温饱、安定和欢乐。以白狄人为主要种族的仇犹已经逐步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
漫步县城钟镇街头,眼前是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商场、银行、饭店、歌厅,竞呈豪华;琳琅满目的商品,彬彬有礼的披红挂彩的小姐,满街飞驰而过的轿车、摩托,相拥而行的西装革履的男士和摩登女郎……都市文明润泽了古老的小城。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几人能听到古钟发出的遥远的回声?又有几人能听懂钟声中所蕴含的如泣如诉如诗如歌的幽微之情?
在两千多年前的古战场上,现在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套用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仇犹之败在路,而盂县之兴也在路。一条通过古战场的高等级的公路已经通车;石太高速铁路正好从石坡通过。往东里许就是火车站。当时速200多公里的高速列车高鸣汽笛从古战场通过时,那长眠了两千多年的仇犹君、将军,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千百名士卒,你们,能听到这飞速前进的现代文明的脚步吗?
请允许我借用上世纪伟人的词句结束本文:“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