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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海

宋咸淳三年,元至元四年,南宋收复去年丢失的开州,元将阿术攻掠安阳滩,襄阳守军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对宋廷而言,目前形势可谓一喜一悲。萧仙贵于此年不负众望,在州试中高中解元,衣锦还乡。他幼儿被拐至新会县,幸得以地方乡绅施以援手,送入收养孤儿的济儿院,二十几岁又蒙得乡绅资助盘缠,上州赴考,一试中元。可惜在第三年的省试中名落孙山。咸淳八年,他顺利通过吏部考试,得以挤入州官候选名单,却突然自愿申请前往时属广南东路的新会县海外一座名叫白神岛的地方担任刑狱官,俗称寨主,此举大失家乡众人所望。

白神岛是座监狱。按宋朝律法,发配到白神岛的囚犯只有两百名的定额,粮食配给也按此人数,超出名额者不再供给粮食,可是,官府发配到岛上的囚犯远远超出额度,粮食配给却异常准确,因此,岛上时常陷入供粮不足的困境。萧仙贵的前任刑狱官们对此采取了非常简单的对策:根据超额的人数从囚犯中挑选出老弱病残的,将其全部投入海中。萧仙贵上任之初,狱卒侯封向他粗略计算了一下:每年至少有两百多名囚犯被溺杀。

“官府不过问这种法外谋杀吗?”萧仙贵吃惊地问。

“本身就是官府默许的。”侯封说道。

“朝廷既然不以死罪判决,却默认死罪论处,这哪里是朝廷本意?”萧仙贵摇头叹息。他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便是取缔了白神岛超额减员的做法;第二是动员囚犯在白神山峡谷扩建囚屋,改善囚犯居住环境;第三件事将岛上囚犯分组分工,让他们捕鱼种植,如此一来,轻易便解决了粮食不足的难题。半年过后,白神岛从一个监狱摇身一变,在风雨飘摇、时局不稳的宋朝中,化身为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平和小王国。囚犯们难得生活安宁,对外闭口不言岛上的事情。海岛地势东边高阔,西边尖平,白神山从东高耸、山势愈往西愈渐平缓,林木峥嵘,绿草春晖,狭长的岛形如一抹书法家运笔勾勒、浓淡相宜的绿色笔划。海神偏西南的峡谷中有块平地,一道溪流从山上流经峡谷,经由平地流入西边浅滩的入海口。监狱正是设立在这片平地上,背山面溪,峡谷出口正对的所在是一个简朴的小码头。上岛至今,萧仙贵一直在勘察这座白神山,但是一直找不到他的搜寻之物。

这天中午,当他回到监狱治所,侯封正与一名青年男子争执,两人身旁放置一堆书卷。此人三十上下,明眼长须,头着灰色儒巾,褐色布袍用一条白腰带束住,温文儒雅,轩伟英朗,名叫姜文若,临安人氏,听闻他屡试不第,以画谋生,去年被流配此岛。萧仙贵上任时,他自告奋勇地争取岛外购买粮食的职责,但不知为何,每次都会进购大量诗书画卷回岛,岛上诸人颇有怨言,见刑狱官听之任之,也只得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这一次,二十出头、性情率直的侯封实在无法忍受,当下发作,只听侯封斥责他说每次浪费钱财,购买这种不必要的东西。

“能当饭吃吗?”侯封大声说道,“这些都是大家的血汗钱,你凭什么拿去购买这些书画?”

“现在国土振荡,兵灾四起,这些书画一旦遭逢暴兵乱民的劫火,化为靡粉,便永远不复存在了,罪人只不过是想为后人留点诗词歌赋。”

“你说的这些都是宰相、州官大人们操心的事情,我们只是低下平民,管好自己的肚子就行了。”

“话不能这样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看你就是肚子吃太饱了,要不是萧大人上任,下次名额超了,恐怕你第一个被投入大海喂鱼。”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子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

“我听不懂你这些子曰人言什么的。”侯封不耐烦地说,“总之,你下次不能再用官家钱去买这些非生活必需品,当时我看你踊跃向大人争取出岛贩籴,还以为你想要从**点私利,没想到搞的是这种破事。”

两人争执间,看到萧仙贵走近,都静默了下来。萧仙贵往那堆书卷望了一眼,类目繁杂,有道儒释医曲画等相关的书册。

“我正想建造座公塾,让岛上的人平时可读书识字。”萧仙贵说道,“姜先生贩入的这些书籍刚好作为教材使用。”

侯封见上司这般安排,不再有异议。

华灯初上,白神岛人声静落,夏虫却吵闹起来,喧声清冷得像深山的树梢音。刑狱官的楼房位于峡谷偏东处,刚好与监狱楼群斜对。这座楼房经过几任刑狱官的扩建,隐若有楼殿的规模。东厢房前,萧仙贵背手凭栏瞭望白神山,内心揣测搜寻之物可能出现的地方。门口传来求见的禀告,声语刻意压低,看得出来者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来人是姜文若,他轻步往前行礼,说道,“萧解元,罪人有一事相告。”以考举名次称呼萧仙贵,大概认为刑狱官这种称谓贬低了面前这位才子。萧仙贵将他请入厅房,待之以礼。

灯火下,姜文若望着萧仙贵,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在他常识中,高中解元却自愿前来海外小岛担任刑狱官吏,这样的举止除了失心疯之外,没其他解释。他自己屡次不中,家境四壁萧然,颓废消极之下,萌生了死意。一年前的元宵夜,几位朋友邀他浮舟清河赏灯,其中一位见他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便开导他说,上天既然不让你高中,一定是有其他的使命需要你去完成。他闻言登时大悟,想到自己从小苦学画技,醉心墨彩,自此之后便闭门谢客,专心研学绘画。当时,临安朝廷依照渡江前的旧制,设立了翰林图画院,如武宗元、梁楷等人便以画出世,侍诏翰林。只是,姜文若此时的心境已变,惟求身后以画传世,名留青史,至于眼前的功名,此生的荣华,他是不复再想了,因此也没有前去参加绘画科举。但是,面前这位青年才俊与自己不同,他为何甘愿在这荒岛隐世,忍将胸中万丈才华化作那点点浮云?

“姜先生配放至此前,下官也曾听过画名,传闻先生精通山水、花鸟、人物等画派,人称‘三绝’。”萧仙贵说,“夤夜到此,难不成是想与下官协商在岛上设立画舍授艺?”

“萧解元误会了。”姜文若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尴尬的失态,“罪人禀报之事,是与这些日子贩购的书籍有关,萧解元可否随罪人走一趟?”

“那就请姜先生在前带路。”萧仙贵站起了身,作了前头带路的请礼。

两人在清风明月中一前一后行往峡谷深处走去。萧仙贵想起了一事,问道,“朝廷重开了翰林图画院,以先生才名,高中绘画科并非难事,为何至今还一身白衣,沦落到被流放外岛的下场?”

“功名于我如浮云,此生但求三两画作得以流传后世便心满意足了。”姜文若微笑说道,“年初,我画了一幅《戏蟋蟀》,不知如何流传到平章大人手中,结果便被流放至此。”

萧仙贵闻言登时会心一笑,脑里浮现一名衣冠不整、后臀拱起、前身趴伏在地上聚精会神地耍弄蟋蟀的戏剧白鼻丑角。蒙将元帅阿术攻占安阳滩,继而进军围襄阳,告急文件一连接地送到时任太师、平章军国重事的贾似道手上,被他一一压下隐瞒不报,平日只与群妾戏耍蟋蟀于后乐园,置国家军情大事于不顾,时人戏称‘蟋蟀宰相’。

此人胆敢以画讥讽当今强臣,不失为铮铮铁骨、浩气盈胸的读书人,萧仙贵露出钦赞的眼光。

峡谷底一片砾石覆盖的小山坡,山坡通向一片断崖,坡顶有一棵枯萎凋零的老榕树,枝木干瘦扭曲,冷月下死气沉沉,与林木葱郁的白神山显得格格不入。

“听老囚犯说,以前常有受不了狱卒虐待的囚犯跑到这棵树上吊自杀,死的人多了,原先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树竟也逐渐枯死,周围这片地也被视为凶地,平时没人敢接近这个地方。罪人前几个月发幽梦,梦见这颗老树挂满了之前吊死的囚犯尸体,所有的吊尸都伸起了手,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吊尸所指之处站立一位高瘦的黑衣女子,她的眼缠着一条黑带。”姜文若说着来到榕树后方的山崖前,“这就是那位盲眼女鬼站立之处,罪人几番仔细搜寻,发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洞窟。”他说完用力推开一块椭圆形滚石,露出一个幽暗的石窟。

姜文若打起火折子,走进石窟,萧仙贵随后跟着走进。两人走入了西方极乐的寂静世界,但见满天神佛、护法诸天或跌坐,或站立,神态各异,紧闭的佛眼怜悯地透视着凡世的因果循环。石窟的正壁雕刻三世佛,高约三米,释迦牟尼佛居中,左右分别是燃灯古佛与弥勒佛;窟顶雕刻飞天护法,他们有男有女,或敲钟或击鼓,披带飘飘,神态动人;环视石窟的四壁,同样刻满了佛陀、菩萨、金刚等各种大小不一的佛像。

石窟深处一座塔柱下伏倒一具披挂黑衣的白骨,骷髅眼窝处一条腐烂的的黑色眼罩疏松低垂。姜文若将火折子放置一座佛像的手掌上,走到枯骨面前合掌礼拜,礼毕后对萧仙贵说,“罪人考查过,此女便是蕴能大师之妹严青灯,根据大梁人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所记载,严青灯好佛陀大教,又善鼓琴,亦能雕木。尝得檀香木一段,大不盈尺,乃刻作瑞莲山龛门,雕成细真珠八花球露重网,然后透刀刻成五百罗汉众像其形相侍从,一一互出,皆兹觉法相,郡将给事中马公闻之,乃工,贡于宋真宗赵恒,极为嘉叹,赐以以金帛,号为‘技巧夫人’。”

“技巧夫人后来随兄迁居余杭,之后的去向未见于史册,我们不知道她为何会失明,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避居海外小岛的这个石窟,在这里雕刻了这么佛像,更加不知道她最后是如何孤独地死去,史书是不会记载这类小事。”

“她是在失明的状态下雕刻了这么多佛像,所以这里的佛像都紧闭佛眼。”萧仙贵说道,他来迟了上百年,本应该与严摩礼一同深居此窟,见证她最后的时光,炼制一颗佛性的星蛹,佛眼紧闭是在责怨自己的姗姗来迟。

“只有正壁的释迦牟尼一眼闭,一眼半开。”姜文若小心翼翼地纠正他说。萧仙贵仔细查看,果如他所言。

“萧解元。”姜文若说出了今晚此行的目的,“这座石窟隐蔽难寻,如今国土变色,难以预见未来时局,蒙古人杀戮太重,岂会善待我华夏书文?罪人打算用此石窟装藏若干书卷,假若天佑我华夏,那就诸事如常;万一天象有变,那我们就封闭此窟,留待后人。有这满天神佛庇佑,放在这里的书籍不会有问题。”

“如此甚好,期望启封的后人能体会、善待姜先生这片苦心。下官让侯封调度几位囚犯助你搬书。”萧仙贵欣然地说,对凡世的人而言,在他们诞生之前,时间无限久远;在他们死亡之后,光阴无穷遥远,如果凡世的大限在明天突然造访,万物终结,似藏书这类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自己有这种疑问只因自己也难以下结论。

“还是由罪人一个人独自来做的为好。”姜文若摇头说道,“囚徒不知书画珍贵,要是他们在搬运的途中随手撕扯,随意抛放,反而有违初衷。”

时光飞逝,春秋几度。白神岛白云悠悠,地上物换星移。咸淳九年,往返的监吏传来襄阳陷落、临安告急的消息。时局震荡,人心惶恐,四处可见逃难民众,几十人聚成一队,百人成团,像蚁群一般不停地往南逃窜,到底哪里才是他们最后的终点,对此他们一无所知,只是在本能驱使下不停地逃。高唐郡主赵舜英就是这年被流放上岛,其父高唐王赵光彦是宋宣祖第四子魏王赵光赞之曾孙。她上书请诛贾似道这位祸国殃民的奸相,被他以‘诬告反坐罪’判流放白神岛。岛上向来无女囚,将一位金枝玉叶流放到这样的监狱,可见蟋蟀宰相用心之阴毒。这是萧仙贵第二次无视这位权相的秘密令,第一次是姜文若,第二次是高唐郡主。萧仙贵将她安置刑狱官的楼房,以她原来的身份相待,狱卒与囚犯们则以为她是英俊潇洒的刑狱官家眷。

赵舜英做梦都没想到岛上竟是这般境遇。上岛之前,贾似道派人到狱中传话,假若她自杀,其父高唐王难逃其责,为不牵连家门,她决意坦然面对岛上诸多屈辱加身的囚徒生涯,因而在走进偏西处这间明亮清静的大屋时,有中怀疑身在梦中的恍惚感:摆放雅致茶几的大厅,和风微畅,涛声若远若近;卧房干净的竹床丝被,纱帐轻动,两开的竹窗外是一片蔚蓝大海,海鸟时而搏击明浪,时而戏水沧波。萧仙贵在带领她熟悉周边环境后告辞离去,他搬迁到东厢房,与赵舜英隔着几道廊檐、院子与厅楼。赵舜英从未见过俊逸文雅如斯的刑狱官,萧仙贵一身衣着是儒巾灰衣,言行轻柔如清风白云,举止彬彬有礼,她再三深深地凝视着他,惟有如此方能若隐若现地感应到他身上淡淡的人间烟火,对她而言,这人就像深山绝顶上的一座古塔。他平日很少出现在监狱治所,偶尔会看见他在行吟浅滩,歌咏《园有桃》之类的歌谣,赵舜英隐若感觉到他在勘探这座小岛,搜寻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珍宝。

岛上生活安逸悠闲,几乎令她遗忘了宋家朝廷的风雨飘摇,这令她心生警惕,于是决定一天早中晚三次练剑,磨练心志,以期宝剑龙吟兵马之间,不过,她也知道只要贾似道手握朝柄的一天,她便安危难测。当今情形,这位权臣下台的契机只有一个:率军出征惨败归来之时,如此她便可重回家门,朝中奸党可清,可如此一来宋家王朝便危矣!

她内心究竟是期望贾似道出征胜出还是败回,直到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答案。

姜文若每隔几天便会送来几卷书册供她阅读排遣闲闷。几次过后,她对书册的来源突生好奇,这天早上,她叫住送书后正要离去的姜文若。

“姜先生,你这些书从哪里来?”

“罪人平时上陆贩购米盐时顺手买入的,萧娘子假若有爱读之书,可吩咐罪人,藏书洞书画极多,其中可能有你想读的书。”姜文若初时见上岛的赵舜英一身囚服,后见萧仙贵将她安置刑狱官楼,同其他岛上的人一样,他对赵舜英的身份诸多猜摩,最后认定赵舜英是萧仙贵的妻室,因而以萧娘子相称。赵舜英见他如此称呼自己,内心暗笑,当下却不点破。

“你说的藏书洞在哪里?可带我去看看。”

藏书洞比赵舜英想象中更加宽阔,面积几乎与刑狱官的楼房相当。一排排书架排列有序,上面叠放各种书卷画,粗略估计有几万卷之多。有些书架看似刚做不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木香。赵舜英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书架,宛如游赏在阳春三月的花丛之中,满天神佛冥思的寂静透过木架与书卷的缝隙,令她回想起身在牢房时,总是在夜半时分准时传来的寒山寺钟声。

“姜先生你可是做了一件大事。”赵舜英笑着对他说道,“萧大人知道这藏书洞吗?”

“这藏书洞正是萧解元指示之下翻修起来的。”

“这满天神佛也是他让人雕凿的?”

“这倒不是,说来话长了。”

当赵舜英绕过南向墙壁的一架书架时,一本书无声跌落在她脚下,她拿起一看,是一本周朝无名氏所著的《竹书纪要》;她的视线投落左手边书架最底层,一本书册的封面正对着她——战国钟无鬼所著的《周易参同》,它的旁边是一卷西汉孙秀的《秦火》。她将这几本书都揽入怀中,抬头看到书架最上层有一本名叫《大戴礼记》的书册摇摇欲坠,她让姜文若将它取下,一起拿到藏书洞正壁处三世佛前的案桌上。

“姜先生可否先为奴家粗略讲解这四本书的概要?”赵舜英说道。

姜文若将四本书一本本地拿起来确认书名,疑惑地看了赵舜英一眼,想不透一位女子为何偏好这类书籍。

“《竹书纪要》记录殷商开国君王殷拜王的事迹,书的最后讲述他如何祈求幽冥妖神赐予他造字的智慧,幽冥妖神应允了他,将他的血肉与骨搅拌成泥,与雨水一同降落地面,于是,殷拜王的族人终于从雨水的痕迹中得到了造字的智慧,而他的魂魄永远地在幽冥火海中受那无穷无尽的焚烧之苦。”

“他承受永恒的苦难,就是为了点亮族人灵魂深处一盏智性的明灯。”赵舜英轻轻地说,“华夏历史上那些帝王很少有这般伟大的奉献精神。”

姜文若对此很是赞同,他接着拿起《周易参同》,“上古时期,易经有好几个版本,伏羲氏的《先天易》,神农氏的《连山易》,轩辕氏的《归藏易》,殷商的《玄天易》。战国钟无鬼的《周易参同》仔细研究了这几个版本,指出后三种《易经》实则皆源出于伏羲氏的先天易,周文王被拘禁在殷都监狱后能演算《周易》,也因为他无意中在沙地上挖掘出伏羲氏的《先天易》。”

“西汉孙秀的《秦火》披露了记录秦始皇焚书坑儒背后的一些秘闻,有证据显示当时的秦始皇暗地里还派出一些焚书令,这些官吏在民间明察暗访,搜缴各种私藏的书籍,完成秦始皇焚书的大计。”

“连书上的文句都容不了,如何容得下天下的人!”

“最后这本,《大戴礼记》大概成书于东汉时期,记录儒学言论和古代礼制。只是,这本书……”姜文若说着翻了翻书页,“一些书页隐约有修补痕迹,看起来一定的年份了。”

“听起来这几本书都不适合在现在剧变的环境阅读。”赵舜英摇头说,她让姜文若挑几本练兵布阵的兵书。她回去时,路经公塾,见十几名囚犯盘坐草地,放声朗读捧在双手的书册里的章节,其中有好几名碧眼白肤、身材高大的异族人。她将几卷兵书放回卧房,急步匆匆地走出房屋。治所不见萧仙贵身影,在侯封指引下她沿着细软的白色沙滩来到西处的山麓下,萧仙贵正站在这里眺望白神山。

“萧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赵舜英急声说。

“郡主请讲。”

“如今国家多难,蛮族铁骑肆虐中原,蒙古族不知屠杀我多少宋民,现在岛上竟然还有蒙古囚犯,萧大人不立马将其处死以报国家,反而教其读书识字,这哪里是精忠救国之道?”

“他们也并非都是蒙人,有些来自海外,有些是亡国的金人与夏人,只因来我朝经营商贩,被皇城司巡吏以‘斥候罪’胡乱抓捕,方才流放到这里,假如我们因其形貌便简单地将其划为蒙人,不分皂白地肆意杀戮,那实在是有违天道。”

“非常时机,当行非常事,怎能事事循法度?”赵舜英说完面色一凛,“本宫命令你即刻将他们问斩,以明国法,以雪国耻。”

萧仙贵一双深空般漆黑无底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流星划过深空,将她自里到外看了个清透,只听他柔声说道,“在下官上岛前,那些狱卒和刑狱官视囚犯如狗畜,他们将钢针刺入犯人肩膀关节处,再令他们做一些需要举手的劳作,犯人痛苦难当,自然无法做到,结果便给了他们一个毒打的借口;又将钢屑掺和在饭团内让他们吞落,令他们五脏六腑破裂出血;当岛上粮食不足,更将失去劳动力、多余的囚徒丢入海中溺死。”

“当郡主和姜文若上岛时,平章大人分别给我各下了一道密令,事成之后许我荣华富贵。郡主想知道这两道密令的内容吗?比照密令里详细列出的刑罚,一刀处死实在太仁慈了。”

赵舜英面色一阵苍白,她将视线转移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语不发。萧仙贵邀请她一起登上山坡,两人缓缓朝白神山的山顶攀登而去。

“郡主,面对纷争,共存才是值得探索的道路。”

“善恶又要如何共存?”

“何为善,何为恶?”

“元军屠戮我大宋子民,夺我大宋河山,这样侵略成性的族类自然是邪恶的。”

“照郡主这样说,大宋子民一定是善?那平章大人呢?丁大全、秦桧他们呢?元宋曾联手攻灭金朝,屠戮也是不轻,对金人而言,宋人与蒙人又有何区别?”

赵舜英登时语塞,她最后反问道,“那按萧大人之言,蒙人侵略我大宋,难道是善?”

“屠戮岂能为善?”萧仙贵诲尔谆谆地说,“但凡世间行事,无论帝皇走卒,其行事都必须有一条共同界线,跨过这条线,无论是谁都可论为恶,与种族身份无关。因此,蒙人屠戮我大宋子民为恶,我大宋勇士屠戮金人为恶。”他说到这里温柔地看着她说,“郡主刚刚跨过了这道界线了。”声调轻缓,似一缕温煦的春风。

赵舜英粉脸一红,她局促地捏揉几下手指,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却见萧仙贵突然趄趔地走了几步,‘哎呀哎呀’地惨叫着滚落了山坡,原来他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幸得被坡上一块凸出的岩石拦住方能得以幸免。赵舜英见刚才还善言规劝、恭谦温良的萧仙贵从草石中慌忙爬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头上歪巾、身上乱衣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夜,赵舜英梦见一名黑衣女子举起利锥将自己刺盲,在自己灵魂深处凿出一双大佛的因果之眼,一只闭合的佛眼装盛天地的新生;另一只半开的佛眼鼓荡着日月星辰的死亡。黑色眼泪沿着半开佛眼瀑布一般源源不绝地垂落地下,化作一片潦原浸天的黑泪大海。她将《竹书纪要》投落翻涌的黑色波浪之中,看到了红色的雨水鞭打着茶水店的旗风;她投下《周易参同》,黑海的另一方,一名男子从沙漠中钓起一朵天花,;她投下《秦火》,听到一曲《高山流水》的灵歌;最后,她投下《大戴礼记》,看到了诸神如何将文字烙印在大山的骨骼上。

所有黑海的故事都有一个相同的主角,赵舜英忘不了那双星影划过的深空,可是还不够!这样还不够,她内心涌起一种渴望的烦躁心情,欲壑难填的黑海依然索求着它的祭品。

你能为他做些什么?

幽深的黑海探询她的心意。

“一切!”她刚一回答完便从云端纵身跳落墨黑的波浪。黑海开始向呢喃一首关于黑色燕子的诗歌——它衔着一团水晶火焰飞越时空,来到时间的尽头,将火焰投落在萧仙贵的身上,灵魂之火将他焚烧,星辰的挽歌从焰心传出。

这就是他的诗歌?她问大佛。

这也是你的命运,黑海应道,记住!天命不可违,欲要逆天改命,惟待佛眼泪血。

半夜,醒来的赵舜英清晰地铭记着她的预言梦。

半夜,辗转反侧的萧仙贵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三世海门降临的虚空涟漪,犹如大地核心传来的颤鸣,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白神岛正是三世海门的降临之地。虚空涟漪波动转瞬即逝,使他无法追踪到虚空涟漪的源头。在这座小岛上,三世海门有可能出现在小岛的上空;也有可能从岛上沙滩中的某粒海砂中浮现。

现在,无限的可能性存在于一颗微尘之中。

咸淳九年,暮秋。

姜文若偷偷地藏伏在丛林前的草丛之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象:一男一女并肩漫步在夕色微金的沙滩上,儒巾灰袍的萧仙贵英姿绝伦,飘逸出尘;绿衣裳、白丝带的赵舜英明艳动人,恰似一朵花苞初放的玉兰。两人有说有笑,一直朝西边山麓走去。他手中画笔行云流水般在膝前的宣纸上沙沙流动,将投落眼帘的光景从心底勾画出来。一个时辰过后,终于画成——画中的男女相互侧头朝向对方,男的抿嘴微笑,女的则轻掩薄唇,浅笑不已,清风舞带,一轮夕日浮沉沧波间。

姜文若凝视面前的画作,逸思发散,想到自己一直想效王希孟那样留下类似《千里江山图》的旷世作品的志向实在愚蠢至极,茫茫然走了诸多弯路,虚掷多许多光阴,殊不知眼前这幅《三秋蝶影》才是自己漫漫长路上下求索的终点,他决定将这幅画用防水油布袋精心珍存藏书洞中。

赵舜英与萧仙贵并坐沙滩,她望着沉浸天际海平面的残阳,余晖将这片海水煮成海黄金色。她内心极是盼望这种清谧的时光能够长久下去,但是理性告诉她这只是一种奢求,她与萧仙贵如同洪流的浮萍,浮沉进退半点都由不得他们。她身边这男子又似阳春三月的风,千言万语都无法令她把握住一丝穿过指缝的触感。想到这里,淡淡的忧郁蒙上她的明眸。

“萧仙贵,你看这岛上风光静好,如果能长住这里终老,也是美事。”她轻轻地说。

长住终老?萧仙贵沉吟起来,脑中想象他在寿终正寝的赵舜英墓前献上一朵白玉兰的情景,他有许多类似的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沉淀在心海深处,令他无法自处,因此他回答说道,“白神岛适合囚犯,陆上富丽堂皇的行宫比较适合郡主。”

赵舜英不再说话,轻轻将头依靠在萧仙贵的肩膀上。光阴流逝,萧仙贵总是无法忘记万年前的这片余晖海色,如果当年以另一个答案作答,往后的世界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他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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