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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秦火

焚书令虞世卿漫步河畔,碧绿清冷的汨罗江水倒映他一袭长衣、高冠博带的高瘦身影,他捻须沉吟,长风逝水,腰间长剑与玉玦互击,发出龙吟风韵。当年秦军攻楚,两国勇士在河岸、船上英勇搏杀,沉溺此河者不计其数,当时河水被鲜血染红,尸甲浮沉,令河水为之滞流;如今大河两岸芦花如雪,清河如黛,横山神秀内蕴,苍茫云起,谁还记得当年的金戈交鸣?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他轻声吟诵前楚诗人屈原之作,秦兵入郢时,楚国灭亡,他抱石沉江殉国。焚书令少年时便熟读此人作品,对其极为崇仰,可惜后来一屋藏书尽被一封焚书诏令化为无数灰烬——半年前,秦始皇从李斯丞相谏议,焚书诏令在全国颁布,几个月不到,犯禁书籍尽皆化为一缕缕青烟。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虞世卿独步走回至离岸边不远处一块青色岩石,侍者萧仙贵早已斟一杯清酒放置青岩上。此人原是一名落魄琴师,虞世卿十几天前路过乡里集市时遇见他在路旁弹琴行乞,见他剑眉星眼,丰神异彩且琴艺不凡,因此招为仆从。

虞世卿从腰间取出一玉筒,从中倒出一撮黑灰,执杯在手,和着清酒将黑灰一口吞下。萧仙贵取出五弦琴,席地抚弦,琴音峨峨,巍巍洋洋,正是伯牙的《高山》。

“《楚世典》,此书详细记录历代楚王迁都足迹,可惜于今绝矣。”焚书令紧抿嘴唇,不放过黑灰中每一点亘古悠长的滋味。

“明公饮下可是药石?”萧仙贵按琴问道。这几天他常见虞世卿以玉筒中的黑灰下酒。虞世卿不知楚人萧仙贵对自己此行目的作何感想,因此笑而不答。

正午,白日朗朗,四下清明。只听一阵清脆稚嫩的歌声越过翻拍雪白浪花的芦苇荡,某位归家的牧童正在放声歌唱,虞世卿倾耳聆听片刻,示意萧仙贵收拾行李。一主一仆,骑两匹青毛驴循着牧歌归去的村落走去。

远处一片桑葚林,林间可见村落的淡淡炊烟与孩童清澈的朗读声。村口楼牌飞书《陶乡》两字。林内砌墙民屋与桑葚林木错落有致,曲行的溪流潺潺地穿过树林与村落,一道古旧的拱木桥虹跨两岸。清溪边,几位脸颊微红、热汗湿衣的浣衣少女在洗涤衣物。河岸上的一棵百年老树的树荫下,端坐七八名学童,正聚精会神聆听一名老书生讲解《秦记》。

虞世卿伫立拱木桥上,待老夫子讲课完毕,方才过去结识。老夫子郑詹乙是陶乡三老,农闲时教导附近乡里孩童读书识字,他见虞世卿主仆两人衣冠楚楚,相貌不凡,便将两人邀请至老树后居屋叙茶。焚书令见屋厅上方挂着一块圆形木板,上刻纹样怪异难明的图案,不禁哑然一笑。

“前听闻县尉法吏搜诗烧书,今听老夫子讲解《秦记》,令人耳目一新。”虞世卿说道。

郑詹乙嘿然不答,显然不想与这种危险话题有所牵涉。虞世卿看了屋厅上方的木刻图一眼,从腰间取出一块玄色木牌,放在茶桌上轻轻推至三老郑詹乙面前。

“传闻世间尚有犯禁书籍藏于内墙秘处、山林地下,陛下特令我任焚书令一职,专司搜索藏书。”虞世卿温声说道,“郑三老,请你把《梼杌》缴上来,既往不咎。”

郑詹乙登时面色一变,嶙峋手指神经质般紧捏衣袖,说道,“《梼杌》是前楚史书,我虽是乡野鄙老,尚知王法,怎敢私藏禁书?”

“郑三老无须紧张。”焚书令微笑说道,语调和善,他起身走至厅壁上的木刻图前,宛如欣赏一幅绝世丹青的妙作,“《虞典》,这是复刻版,原版据说出土于大辰之墟的祝融古墓,可惜已亡佚,郑三老你也太欺我大秦无人了,这般冠冕堂皇地将三坟五典的古书挂至墙上。”

郑詹乙吃惊地注视虞世卿良久,他确实低估了秦人学识,可是世界又有多少人能解读古书《虞典》?他当下起身与虞世卿并肩站在木刻图前,与他一同鉴赏古字韵味。

“他们从未发觉。”郑詹乙缓缓地说,语调自有腹有诗书的高傲,“那些前来烧书的官吏从未发觉这本古书就这样陈列于他们面前,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副图纹怪异的墙饰。”

“世间又有多少人识读这种上古时代的图纹文字,文字也像我们人一样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读音,词义,书写,不变只有是字里行间的人性。”

郑詹乙默然不语,‘以古非今者族’,他不确定焚书令是否刻意在他面前谈论这些危险话题,引导他说出法外言论。

“这里有点出错——诗言志,歌咏言。”虞世卿指着《虞典》某个像舌头的文字说,“‘舌’字上面少了一横,不是‘言’字。”

“错得好。少‘言’为妙。”

虞世卿闻言哑然一笑,确实少‘言’为妙。

“只不过,像这样的‘墙饰’一旦烧了,恐怕天下再无‘舌’与‘言’了。”

“怎么会没有呢?”虞世卿笑吟吟地反驳说,“它在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牧童的牧歌里。”

郑詹乙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言之极是。”焚书令的话语令他茅塞顿开,他既悟到‘书文记之在心’的道理,焚书与否实在无关痛痒,又知悉了焚书令为何会知道他藏有《梼杌》楚书的缘由,继续隐瞒已毫无益处。他快步走进后屋,半个时辰过后,只见他手捧出一木盒,木盒上沾满潮湿的泥土,他打开木盒,取出一卷用黝黑发亮的油布包裹的书卷。

陶乡已渐离渐远,虞世卿倒骑青驴,正聚精会神阅读手上的《梼杌》,日光下,竹片呈现有光泽的深褐色,笔刀书写的鸟文楚字用黑墨勾描。

“明公如何得知三老藏有楚书《梼杌》?”萧仙贵忍不住问道。

虞世卿抬头看了萧仙贵一眼,说道,“芦苇荡那牧童所唱的牧歌——奉公行法,可以得荣;能浅行薄,无望上位。这歌词出自《梼杌》。我估计郑三老将整部《梼杌》都注上音律教孩童传唱。”

“原来如此。”萧仙贵说道,“明公提醒三老即使‘墙饰’烧了,还会存在于脑里心中和牧歌里,原来是指这个。”

“墙饰!”虞世卿捻须大笑。三坟五典何等珍宝,竟被当作‘墙饰’,这恐怕比陛下的烧书诏令更让人为之叹息。

焚书令略带悲怆的笑声绵长不绝,萧仙贵深邃的眼瞳深如微波不兴的古井。

深夜。

深蓝琉璃般的夜空横挂一道沾满钻石灰尘的云带,腾动的篝火在暗静原野中显得鲜活灵动。虞世卿横书于胸前,任那野风肆意鼓荡他的衣袍。清雅秀逸的五官在夜色与篝火的明暗浮沉中宛若谪落凡尘的仙人,坚韧、睿智的眼神看不到一丝天人交战的痕迹,可是,他却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已近两个时辰。侍者萧仙贵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焚书令每次烧毁从民间搜集而来的书籍时便会陷入这种凝固的雕像状态。年不过三十出头,他的头发比几个月前烧毁《梼杌》时,显然又多了几缕霜雪。

虞世卿终于将《连山易》放入篝火之中。他擎剑在手,弹剑长啸,随即舞起剑来。舞步时而翩翩轻举,如翔龙空舞;时而步态蹒跚,好似醉汉夜归。萧仙贵抚琴相应,琴音清冽伤骨,一叹三回,正是《下泉》古曲。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一曲未尽,舞兴已罢,书灰却尚未冷去。虞世卿一手收剑背后,一手抓起《连山易》火牙尚存的灰烬,将其一口吃入,细细地慢尝细咽。他每焚烧一本书,便将该诗书的灰烬或和清酒、或直接吞入腹内。萧仙贵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在焚烧《春秋》时趁机问他为何不挂冠归隐,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他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可藏身?何况陛下的诏令,又有谁敢不从?

对焚书诏令的忠诚执行与本能抗拒的天人交战一直在虞世卿内心深处激烈上演,萧仙贵很难忽视人性这种对立面的冲突,毕竟,他曾无数次在光阴河崩堤、时间洪水吞没那些文明与神祗时,驾驶着恩典之舟拯救这些‘遇难者’。对焚书令而言,他的血肉之躯便是这些遭受焚火舔吻的书卷的恩典方舟。

罗城尚在二十多里开外,汨罗江至此两岸一阔,流势平缓,放眼望去,但见江水滔滔无穷绝,草木莽莽。清晨,虞世卿主仆两人沿江自北往南,朝罗城的方向徐徐而去。他们在古渡口从一位江水洗足、怡然垂钓的老翁买过几条肥鱼,就地生火饱餐一顿后再度出发,上午时分在一处人声嘈杂的集市聚落歇脚。集市位于驿道旁,几条行路通往附近的云泽乡与南阳乡。水田,村落与杉树林之外,惟见连山逶迤,云蒸雾蔚,汨罗山自古便多神仙传说。

集市仅有的一家食肆摆设简陋,竹墙围作餐厅,篷庐布帘,清茶略带苦味,端出的自酿酒尚有浮渣如蚁。虞世卿一口饮尽青绿色的老酒,再将浮渣吐在地上。他一直留意邻桌一位身着黑色无纹深衣、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心神领会的萧仙贵过去邀请这年轻男子过来与虞世卿同席。青年男子也不推辞,大咧咧地过后相见就坐。此人名叫程师古,其父程公节是闻名遐迩的大儒,因注释《尚书》而名重一时。

“鄙人奉父命,要前往罗城寻师学律法。”程师古说,“家父说过,律法简单,按条框行事,现今又重律法,可得一日三餐。”

“我在咸阳从学时,也曾读过令尊注释的《尚书》,但从未登门请教。”虞世卿一语双关地说,只有萧仙贵才深灰所谓的‘请教’是指什么,“如今听你这一说,恐怕也没必要前往相见了。”

“家父如今闭口不谈书经,明公若是上门论书,家父绝不会与你相见。”程师古说,“家父几个月前便将藏书室中的几百卷竹帛一烧而空,他当时说了句‘文途尽了’,第二天就命我前往罗城拜官吏学律法,怕是我的名字以后都要改了,他说过师古叫起来不好听。”

虞世卿摇头苦笑,他问程师古借了一片竹简与笔刀,于上刻写一句话,将两者递回,说道,“你入城学法时,可将此书呈上,想要学律法,有人推荐的话,事情会顺利许多。”

程师古注视竹书的秦字,惯读楚文的他勉强识得官方秦篆,对虞世卿感激地躬身行了一礼。

作别程师古后,虞世卿两人往集市西南处的大泽乡而去。几番借问农夫与乡童,终于到达大泽乡边一道小溪流处畔,大儒程公节的居屋便在面前。萧仙贵久叩柴门不应,虞世卿注视篱笆围墙上一处灰烬堆,漆黑泥灰中尚几片未烧尽的竹简,他失望地摇头一笑,制止他的侍从继续敲门,转身离开了大泽乡。萧仙贵非常奇怪虞世卿为何从远地跋涉至此却又不入门而返。

“程公节是真的把他所有的藏书烧了,《程记?尚书》是他一生心血,我却在那堆书灰中看到这本书的断简残编。”虞世卿淡然说道,“陛下神明灵圣,平定海内,功过三皇五帝,我想有些饱学之士会对此大为折服也很自然,由于敬服因而产生以秦为师的心理,所以才命他儿子前往罗城学法。”他说完斜视萧仙贵,沉吟良久后问,“此时此景,可有琴声相送?”

萧仙贵稳如泰山地盘腿在青驴的背上,取出五弦琴按指抚奏了一曲《园有桃》: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青驴显然无法欣赏从背后传来的阳春白雪,只见它左蹦右跳,不时发出‘欧啊—欧啊—’的叫声,不一会儿,便将萧仙贵连人带琴甩落在地面。虞世卿见琴师的狼狈状,忍不住拍手大笑,可是,不多时连他也被座下的青驴掀翻落地。

污泥满身、乱发满头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早已没有了刚才的优雅从容。

萧仙贵在静夜之中被刺骨霜寒惊醒过来,他看到虞世卿披头散发,裸露的胸膛皮肤上布满米粒大小的文字,这些文字都是被他吞入体内的书灰所化。他的眼神悲郁,一把长剑在溶溶月色中如一泓秋水,剑尖离萧仙贵的咽喉不过三寸。虞世卿漫不经心地将寒利的剑尖从他咽喉处移至心口。洁白如霜的月光中,他分明看到一颗远星在琴师眼瞳的深处闪过。

“你到底是谁?”虞世卿低声问,神色散漫,一开始就没期待会得到答案,“你是幽都之主后土还是大司命?流星划过的深空是否是我的归属?”

萧仙贵静默不应,重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主仆两人对昨晚的月夜小插曲均闭口不提,好像它从未发生。

大泽乡亭。

程师古不安地扭了扭蹲得发麻的身体,惊恐地看了周围与他同样镣铐加身的七八名短褐黑巾的年轻男子,看守他们这些犯人的几十名秦军个个执戈负弓、身态彪悍,另有五十多名披甲执戈的秦军阵列百米开外的空地上,眼神寒冷,森然无声。亭楼上,罗城县尉龙且一双凌厉、阴挚的眼神投向远处的汨罗山,丝毫不理会侍立一旁的大泽乡亭亭长。程师古是在前往罗城的途中遇上押送身边这些囚犯的县尉,龙且仔细问过他姓名后便下令将他扣留。一开始,他挣扎地质问扣押缘由,但是每次均惹来一阵怒斥与殴打。吃过几次苦头后,他听天由命地缄默下来,官吏向来轻贱黔首,龙且更有‘锯刑尉’的恶名——平生喜用锯刀锯头来处决死囚犯。程师古一想到头颅将会像木材一样被锯断便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曾经在罗城观刑,犯人被锯断头颅之前的惨叫声将他吓出一场大病。

这时,他不意看到大路上主仆两人各骑一匹青驴朝向亭楼缓缓而来,登时想起怀中那封的推荐书,待那主仆两人走近,猛地站起了身。几乎在同时,士兵沉重的戈柄猛力击打在他背上,差点将他打趴在地上。但有意引发的骚动成功地引起了主仆两人的注意。虞世卿看见枷锁披身的程师古,面现惊诧神色,只见他从腰袋中取出一块玄色令牌递予盘问他们的侍卫。

亭楼上的锯刑尉见过令牌后,一改冷峻傲慢神色,快步下楼。

这人果然身份不凡,可能是某位微服巡行楚地的高官,程师古松了一口气,隐隐觉得这次有救了。

“陛下焚书诏令——以古非今者族,臣下见此人名叫师古,自然与‘与古非今’有莫大关联,因此将其扣留,回城再仔细审问。”

面对焚书令虞世卿的质询,龙且如此解释扣留程师古的缘由。他随后又说,“臣下收到消息,汨罗山聚集一伙名为反对焚书、实则打家劫舍的乱民,臣下正筹划着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七八名短褐男子便是那些乱民?”虞世卿望了望下面的囚犯问。

龙且点头称是,说道,“汨罗山重峦叠嶂,深谷暗洞无数,如若无人带领,实难找到那些乱民的藏身之处,要是有这些俘虏引路,事情便可事半功倍。因此,臣下正盘算着用什么刑罚威逼他们俯首听从。”

虞世卿对此不置可否,他看着楼下的程师古,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把程师古放了,以古非今是指妄议时政,和名字又有何关系?”如此乱生冤狱,难怪有乱民生事。

县尉不敢违抗,立马吩咐侍卫照办。

黄昏。云霞鳞列,风过重峦无声,乌鸦披一身残阳暮色,在枝叶的暮光烟霭中栖息复又惊起。虞世卿一直徘徊森林边缘,他的眼神穿越这片深春古林的茫茫暮云,汨罗山渊停岳峙,横眉冷对,令焚书令望而却步。

“难不成大人是想要登上汨罗山拜祭故楚三闾大夫屈原之墓?”萧仙贵问道。

“我是渔父,当举世皆浊的时候,选择淈其泥而扬其波,哪有面目见三闾大夫。”虞世卿闭目淡然说道,内心其实恨极自己顺从的天性,对此也是无可奈何——身为秦人,诏令的神威如法如天。

“屈子自清,渔父自污;清为圣,浊为贤。生而为人,本有百态。”萧仙贵温声在一旁劝解道。这时,森林浓荫处突然发出簌簌声响,一道身影从绿叶丛中窜出。‘山鬼’身披薜荔绿叶衣,腰束松萝绿枝,来势急速,虞世卿未来得及反应,‘山鬼’已冲至他面前。

“明公,我们并非乱民,请明公相救。”‘山鬼’跪伏在他面前急声辨说。惊诧的虞世卿扶起‘山鬼’,认出他是中午县尉囚犯中的一名年仅二十出头的青年。

“你先别慌,这里很安全,你可慢慢说来。”

“我们项刘韩三家世居住汨罗山,并不是什么乱民,而三闾大夫的守墓人。”青年说道,“自我们远祖起便世居汨罗江畔,鱼猎为生,三闾大夫被流放后居独住玉笥山上,当时侍奉他左右的正是我们三姓的祖辈,后来陛下军兵拔郢,三闾大夫跳江殉国,也是那几位祖辈将他的尸身打捞出来埋葬汨罗山上,祖辈们临终时嘱咐我们三姓子孙世代为三闾大夫守墓。”

“仅仅只是守墓,与世无争,为何县尉会将你们视为乱民?”虞世卿奇怪地问。

“这是因为山下城乡间不知缘故地流传着‘三闾大夫的头颅是黄金所制’的流言,自那之后每年都有不少猎宝盗墓贼入山寻墓,为此,我爷爷他们特意与乡民们建造了十二座疑冢。可是,这样一来反而起了反效果,让世人更加相信传言,县尉必定是被黄金头颅的流言所诱引,因而大动干戈。”

虞世卿捻须沉吟片刻,问,“那你是如何逃出?”

“我与另外一位姓刘的兄弟趁看守不觉逃了出来,刘兄已经回山,我见明公中午仗义释放一位无辜乡民,觉得明公与普通官吏不同,而因前来诉说,万望明公制止县尉愚行。”

“坏了!你们中计了。”虞世卿摇头叹息不已,“县尉这是欲擒故纵,你那位刘兄回山时肯定被尾随跟踪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带我前往屈子墓。”

虞世卿与萧仙贵舍了青驴行李,在这位自称韩信之的青年人带领下,急步穿行山林暗谷间。月色时而隐没林荫岩壁中;溪流的水响时而缭绕耳畔,时而被山风吹散。最后,所有来而复去的山林风语被阵阵惨叫与怒吼声所淹没。三人从暗道中穿过一道瀑布水帘,被面前的境象惊呆——月白,火炬与红血三种色调横流这片世外谷地上,短褐尸体随处可见,其中不乏婴儿少年。几间木屋呈品字形,最大一间木屋的廊檐下站立一位黑甲雪刀的武将,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地面,阴挚的眼神糅杂失望与愤怒,正是县尉龙且。他看到虞世卿登时一怔,焚书令的出现是计划之外,好在此次行动有意外收获,他想到这里当下刻意掩饰一双杀气腾腾的锐利眼神,使之慢慢变得柔和谦卑,最后,他收刀走到虞世卿面前以军礼相见。

“这就是你说的那些乱民?”虞世卿干声问。平生第一次置身于血与火的修罗场,他决定仔细审视生命失去颜色的模样,但是死亡令他不敢细看。

“这些乱民藏身深山,私藏禁书,正是‘偶语诗书,以古非今’之大罪。”县尉龙且将手一挥,廊檐下一位士兵抱着几卷竹帛快步走至虞世卿面前。

“这是《离骚》等屈原的亲笔原作,我们从他墓碑供桌前搜得。”龙且一旁说道,“明公是焚书使令,下官将这些书献予明公。”

原作?屈子留存世上唯一的亲笔作品?虞世卿浑身一颤,他望向木屋深处,只看到从黑暗中汩汩流出的鲜血,他不敢踏上浸满鲜血的木阶,他实在无颜面对屈子的天问,身边一道震撼心神的眼神刺痛了他——韩信之面如死灰,眼无生趣,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前引狼后迎虎,不但几十位亲族无端被屠戮,甚至父辈与祖上几代虔诚守护的神圣诗书又落入焚书官手上。他迅捷地抽出虞世卿腰间长剑,面对纷纷围上的秦军,怨恨的眼神在龙且与虞世卿两人身上流转。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之将这谶语般的遗言重复再三后引刃自刎而亡。虞世卿惊骇地看着生命的火焰从韩信之颈部喷薄而出,直到最后龙且收兵并一把火将这里化为灰烬,他依然凝视着那韩信之眼中那早已枯萎的花朵。

汨罗渊本是汨罗江的支流,几十年地势变幻,形成一口方圆几里、深不见底的深湖。传闻屈原抱石自沉于此,故时人也称为‘屈潭’。

篝火已生,酒未落喉,剑未出鞘,虞世卿背手风立,望着深黑如夜色的湖面不语。

“我可以肯定,龙县尉一开始看到明公到达屈子墓时,眼中闪过的是短暂却强烈的杀意。”萧仙贵说道,“我们能活着走出山谷,全依仗这几卷屈子原作。”

有这几卷屈子原作,龙且出师有名,自然不用杀人灭口了,虞世卿对此心知肚明,他只是静静站立。

“如此泯灭人性的虎狼恶吏,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真的可以吗?”

“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怎么会有好下场?如果他有好下场,那这样的世道也不会长久。”虞世卿哑声说,“这样的世道,还不如一把火烧了。”说完猛地转身走至篝火边上的屈原诗书旁,跟之前每次烧书前的犹豫挣扎不同,这次他一卷接着一卷,飞快地将《离骚》、《九歌》、《天问》逐一抛入篝火之中。

“你知道抚奏什么曲子吗?”他哑声低问。

萧仙贵取出五弦琴,盘腿席坐在地,抚琴按弦,琴音洋洋若江河,浩浩渺渺,绵绵不尽,正是伯牙的《流水》。虞世卿会心地微微一笑,探身取出酒壶,仰头鲸饮。酒兴尽,剑兴生。他在湖中的剑舞大开大合,衣袖如风帘,剑光与飞起的湖水一色。他的神色随着剑舞也逐渐舒朗开来,身影投落屈潭水面上,化作另一个灵动如矫龙的舞者,那是他神交已久、却因时空交错而无缘一会的故楚三闾大夫屈原。

《流水》曲终,剑舞未央。长风吹起漫天书灰如雪,虞世卿伸手一抓,将书灰放入口中,剑势依旧如风,舞步依旧如龙。萧仙贵看着醉中舞剑的焚书令,夜未央,白露未结,眼角却有一滴露水滑落脸颊。此时已是东方生白,拂晓时分,他再次按弦奏曲,这次是《高山》与《流水》合奏曲。

虞世卿在《高山流水》中收势,一双清澈的眼眸望落屈潭幽碧的渊底。他微微一笑,自他接受诏令那日,便已清楚地看到今天的归属。他奋力衣袖一挥,手一引,霎那间,天地间所有的一切皆化作一曲空灵的《离骚》。

萧仙贵依旧在弹奏。眼看着焚书令虞世卿修长、瘦削的身影被半边染红,看着他仰落屈潭中,看着鲜血似烟花一样在湖面中绽放散开,他依旧在演奏,直到《高山流水》曲终。默坐良久,待到湖水拍岸的声音与晨曦共生,他方才慢慢起身,却突然大喝一声将五弦琴摔断,好似将平生不平之事一举斩断,他将断琴丢入篝火与书灰的余烬之中,在湖中拿起虞世卿的长剑,陷入了深沉的冥思,任那湖水拍荡焚书令苍白冰凉的尸身,许久之后,一颗颗星辰在他幽邃的眼瞳中逐一浮现,每只眼睛均成为一片璀璨星空。

最后,他用手轻轻点了一下殷红的湖面。

顷刻之间,在所有的‘生命之红’中燃起一团团烛心大小的水晶火焰,每一团火焰便是一个熠熠生辉的文字精魄。它们曾经活在是《梼杌》、《尚书》、《庄子》、《连山易》、《离骚》之中,焚书令将它们的灰烬吞入体内,让它们沉眠于自己的血液与灵魂之火中,如今从魂魄的余烬中复苏,成为未来的星蛹。

所有的水晶火焰在萧仙贵面前凝结成一颗清澈明透的宝珠。他的视力透过汨罗渊的水底,穿越古海深渊的另一边,口中呢喃出一声低唤:“骊渊海母。”

太古神祗回应了召唤,整座汨罗渊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星宿王。”骊渊海母的回应是一连串深绿的水泡,汨罗渊发出深幽的颤鸣,“我一直听候呼唤。”

宝珠滴落从湖底升起的气泡中,落入无底深渊。萧仙贵转身离开,手中紧握那把尚在滴水的长剑。

沛县泗水亭亭长宿醉未消,前往泗水亭楼巡查时尚头疼欲裂,但是昨晚的梦境却记得非常清楚:在深梦的漆黑虚空中,他被地底洞窟的滴水声所吸引,每一声滴水声如此清晰可闻,仿佛天地间只存在这一种回响,他察觉到自己正沿着水滴声的指引走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看到脚底下的虚空中有燃烧的远星一闪而过,洞窟深底传出巨型妖物在地上爬行的响动,声响似长长的雷暴拖过天际。

发出这般声响的妖物,那要有多大的身体?他惊惧不安地盯着雷响传来的洞窟深底,除了浓黑如墨的暗色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清晰可闻的滴水声及时地抚慰了他的内心,令他重生勇气面对未知的巨妖。随着雷暴巨响的涌来,黑暗中的巨型妖物正逐渐向他逼近,令黑暗都为之凝固的阴寒眼神盯着他,亭长已经可以感受到它的呼吸气息——一种穿越星辰的太古长风。

“你可以将它斩断!”

泗水亭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淡然轻飘的声音。他回身一望,低语者的模样身形同样隐没在视力无法穿透的黑暗之中,可是他的双眼令亭长一见难忘,那是一双闪耀着无数星光的眼瞳,犹如深空。

“用这把剑可以将它斩断。” 星眸者将手中长剑递至他面前。

“它到底是什么妖物?”亭长接过湿漉漉滴着水滴的长剑问道,同时也知道了滴水声的源头。星眸者没有回答,一双星眸在亭长面前杳然而灭。泰山般的巨型妖物已近在眼前,威逼的气势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抽出长剑,在寒刃龙鸣爆出火花的那一刻,他终于看清那巨型妖物的真正面目。即使有手中长剑,亭长深知这不是自己独力可以战胜的对手,他需要志同道合的伙伴。

梦中的他深知这一点,却依然持剑朝白蛇冲去。

沛县泗水亭亭长宿醉未消。他人未到亭楼,远远便看到一位灰衣黑发的男子斜靠着楼柱安然入眠。

亭楼之地岂是卧榻之地,怎容得黔首酣睡?亭长怒气渐生,他急步走过去,但是,在他人尚在百米开外时,那灰衣男子却突然醒来,好似记起什么紧要事般快步匆匆地离开了亭楼,修长高大的身影消失于远道。亭长追近楼柱时,讶然发现楼柱上斜放一把长剑。他记得这把剑,正是昨晚梦中星眸者送给他的那把对抗深渊妖物的长剑。

他还得梦中巨型妖物的模样——一条身躯庞大得几乎充塞整个天地的白蛇。

沛县泗水亭亭长宿醉未消,但是他决定将这把长剑占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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