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国高祖墨胎王加入商殷拜王的百部盟军反抗夏朝**是两百多年前。当时,殷拜王裂土封墨胎王于孤竹。箫仙贵身为孤竹国宋村的药草师,平时的兴趣便是盘坐漯河边一块高岩上垂钓沧波。漯河发源于滋育孤竹国土的青龙河,宋村却是偏远山乡。这段时间,殷商大伐四方的消息已传至此地。村民们私底下议论孤竹国王墨微王几时为盟友殷王出兵,年方弱冠的宋长老却不以为然。他去年刚继承病逝的父亲宋族族长之位与长老之号。
“当年墨胎王正是因夏人活祭恶习而随殷拜王起兵,结果,殷拜王的子孙依然没有吸引前朝之鉴,恐怕国祚不长。”他说此话时正手执桑木长枪,伫立漯河缓缓流淌的清波中。桑木鱼枪头长而尖,枪尾系麻绳,麻绳另一头紧缠宋长老的手腕。
盘坐河畔红色高岩上垂钓的箫仙贵微笑不应。
宋长老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将传言说了出来,“传言殷商的神祗是一条怪眼大蛇。”
“我记得你们的神也是一条人面巨蛇。”萧仙贵说。
“这怎么一样!天神并不以血魂为食,它仅仅吸食我们的祭祀神烟。”宋长老辩解说,他赶紧转移话题,生怕继续深入探讨会亵渎天神,“听说殷商与我族的联军正在攻打苗国,战俘无数,殷商的祖灵们又有盛宴可飨了。”
“苗族始祖伏羲在黄河畔观星象时,龙马负神图来献,伏羲据此作《易》,这幅神也成了苗族皇家神物供奉于神庙。”箫仙贵淡淡说道,“殷王的目的恐怕是这幅上古神图,国土日渐辽阔,鬼神巫说毕竟太过局限,他需要登上天宇将星象一口气揽入怀腹。”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殷王不单鬼神,连上天神意都自由自在地操纵于手掌上。一旦殷王集神权,鬼权与人权于一身,殷商的王座也将永世不朽。”他说道这里不寒而栗——活祭也将永远持续。
但是,河图远非它表面所明示的那般简单,即使对萧仙贵而言也依然是神秘未知的神话,只知它原名接引云图,本身是宇宙最终命运预言的一部分,沉眠着浩瀚无边的无上智慧。它只现身于文明混沌初期之地,为那里的种族点燃灵性启蒙的最初之光。
宋长老又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神色静谧的箫仙贵——游走四方的药草师竟然能看透皇家刻意掩饰的意图。这种他从未见过的垂钓方式大概是想要钓起他同样无法理解的东西,他隐约预感到面前这位药草师一直在等候某个时刻的来临。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水中流影浮现,迅捷地喝声投枪,收绳,鱼枪刺着一条肥硕的长须金鳞鲤鱼。宋长老将不停垂死挣扎的鲤鱼放入河畔的两耳大口陶罐,重新走回河中摆好姿势,药草师的来处与去向他不想牵涉太过,终究到底,此地只不过是他的临时歇脚之处。他抬头无意看到上流深绿的河面上有段浮木的暗影浮沉水波中,正顺流而下,朝他们漂来。他仔细看清后不由大吃一惊——那是浮尸。箫仙贵也注意到那溺水的人。水性绝佳的宋长老朝那浮尸游去,将它打捞上岸。
溺水者是一名身着蚕丝轻薄黑衣、短发大眼的少年。腰挂浸油犀牛束口包,胸前佩戴蚀花红玉髓珠,水滴形绿宝石链坠上面蚀刻着红太阳朱砂纹刻,这种蚀玉工艺极为古老。
天日蚀花红玉髓珠?宋长老露出苦恼的神色。箫仙贵附耳靠近少年胸口,微弱的搏动音撩动一团奇异的生命火焰。
“这少年还活着。”箫仙贵对宋长老说。心领神会的宋长老拔腿朝村子跑去,当他提着装满药草的青布药囊气喘吁吁地回到现场,少年已经苏醒,正背靠高岩的阴影下,姿态高傲,而虚弱的眼神却警惕地盯着一旁背手伫立的箫仙贵,双手紧攒腰间白犀牛皮包。箫仙贵正在聚精会神地调制药草,对少年的敌意毫不为意。
宋长老见这少年眼中充满带刺的神色,心中一阵不愉快,当下忍不住提醒他说:“何须这般无礼?难道你不知道是我们救了你?”
“你们是殷人?”少年的眼神敌意之外,多了一层恨意的光火。
“我们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某人是药草师,救治病患是天职所在。”箫仙贵端过一杯调和的药草液汁,“待你身体痊愈,天南地北,自然随君自便。”
少年看都都不看面前的汤药,高傲地应道,“待我休息片刻自然会离开,你们赶紧退下。”
宋长老登时怒火中烧,他抢过萧仙贵手中的汤药,一手不容分说地捏住少年脸颊,一手粗暴地将汤药硬灌入他口中,他不在乎碗里是什么东西,只是教训一下面前这位不懂礼仪的少年。出人意料的是少年没有挣扎,只见他双目紧闭,汤药含于口中却没打算咽下,最后是汤药自身如烟花在口中层层绽放的清香让他改变了主意,一名乡野的药草师却又如此过人技术,令他刮目相看。
“你们是什么人?”他再次问道,语气却是温和了许多。
“你的救命恩人!”宋长老一字一顿地说。一旁背手伫立的萧仙贵微微一笑。
“我身上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作谢礼。”这位佩戴天日蚀花红玉髓珠、身着名贵蚕丝黑衣、腰挂珍稀白犀牛皮包的落难者踌躇地说。
“不用。”宋长老应得非常干脆,“要是你现在好点了,赶紧离开我们村子。”
萧仙贵暗暗发笑,他颇有兴趣地望着面前脾性相冲的两人。少年扶着岩壁起身,孤竹人的汤药确实有神效,他此时身体已无大碍,当下抱拳向两位行了一礼,快步朝河岸下流的森林走去。
“记得把天日珠收起来。”宋长老朝他大声喊道。
少年一听站住了身形,只见他缓缓回身望着宋长老,“你知道我的身份?”
宋长老看了少年胸前的天日蚀花红玉髓珠一眼。他三四年前曾随父亲前往苗国经商,对苗国知之甚详。天日蚀花红玉髓珠与伏羲神圣名、河图同为苗国巫王代代相承之圣物。眼前这少年,自然是国破家亡的苗国巫王伏羲。
“天日蚀花红玉髓珠,不想被人认出身份最好把它收起来。”
伏羲用力握了握胸前的王族圣物,复又松开,说,“一股本国的游击队袭击了押送我的殷人军队,我是乘乱逃脱,慌不择路时跌落河。殷王城中的人面妖鼎正等装盛我的血与魂,好供奉给他们的多目魔龙。”他咬了咬牙根,沉默片刻,好像排斥、抗拒某种无形的东西般地说,“假若不是这河流,我想我是不会来到至此。”若不是这河流,他誓死也不来到这个宿命之地。
这时,远方的上流方向传来兵戈与人语交鸣的声响——追兵已近。
“他们迟早会追上你。”宋长老说,“到村里避一避风头再说。”
伏羲盯着宋长老的眼神依然闪烁带刺的光影,但是最后还是举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宋村村屋环绕一座黑色燎火祭台而星罗散布。方型祭台深黑,四面雕刻火云猛兽,中央一根同样深黑如午夜的圆柱,柱身用朱砂描刻一尊人面蛇身的远古神祗。孤竹人于此举行禋祀祭,轻烟将村民们的祈愿送达天闻,他们相信如此一来天神便会庇佑村子。村民日出而作,几百人的村落,鸡犬与童稚嬉闹声在宁静之格外清脆。宋长老引领伏羲绕过村子,走入一片百里原始森林,在一棵垂枝如帘的千年老树下,宋长老对伏羲说,“上面有木屋,你暂时先藏匿树屋,待风声过后再离开也不迟。注意言行举止,别冲犯了居住在森林深处的天神。”
待伏羲吃力爬上古树,身影没入浓荫深处的木屋后,萧仙贵与宋长老并肩走出密林。
“万一被殷人追兵查到,恐怕会给村庄招来灾祸。”萧仙贵忧心地说。
“见死不救的话,他一定难逃一劫,河图也会落入殷人手中,恐怕那时候人间定会掀起一场你我都无法幸免的浩劫。”宋长老面色凝重地说,“别担心,此处极为隐蔽,不会有事的。”
苍翠森林深处传来一阵枝叶簌簌风响,似疾风穿掠树梢;又似巨物在浓密树荫滑行的声音。
是夜。虫鸣河韵,风明河汉。
伏羲被一阵簌簌声响惊醒。他屏息聆听,午夜怪声宛若蛇行,从密林深处朝木屋游来。就在他提心吊胆时,巨树摇晃不已,粗重中带着尖锐的呼吸声沿着树干旋转着朝慢慢接近木屋。
在这里葬身神物血口不是自己的命运,卷缩地板上假寐的伏羲强作镇定,这不是河图向他展示的预言,可是所谓的命运与预言,终归也只是一种可能性。树叶簌簌作响,他心知宋长老口中所谓的天神正透过木窗窥探屋内的环境。
背对‘天神’的伏羲双眼睁得圆大,内心混杂紧张,恐惧与不安,他听天由命地猜测‘天神’的血口几时朝他扑来。就在此时,‘天神’有所动作,只见它侧耳聆听半响,便爬下巨树朝漯河方向蜿蜒而去。待四周沉寂许久,伏羲翻起身手脚并用地悄然下树,循着声迹朝河边走去。他伏身走至河岸草丛,但见漫天星影映落漯河,萧仙贵孤身一人盘坐高岩上,垂钓一河星辰。
天神朝此而来,如今却踪影杳然。
伏羲慢步走上高岩,于萧仙贵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盘腿坐下。
“我曾聆听过河图神明的低语,因此也能隐约听到环绕你身上那曲不朽诗歌。天神大人行走尘世,可是为我而来?”伏羲恭声问道,他认定此人便是宋长老口中所说的天神。
“星辰皆有魂魄,星座亦如此,当老的星座死去,孕育新生的星座坯胎需要伟大圣魂作为种子。伏羲,某人不是为你而来。”萧仙贵蔼然说道,“告诉某人,接引云图向你展示的图象。”
“那是一则关于命运的预言——我将会怀抱着日月星辰乘坐一艘琥珀小舟沿着光阴河朝未来出发;琥珀舟的前方则是一幅星辰纷纷乱坠的终世灾景。”
“出发地点在哪里?”
“就在这里。”
“可知道终世灾景降临的之地?”
“未能清晰可见,只听到乱星坠地之处有涛声阵阵。”
萧仙贵提了提鱼竿,荡开几圈清河涟漪,使得河中星影乱跳,他猜测着伏羲口中所言的终世灾景降临的时代,无论多么伟大的种族与文明都必将迎来终末时刻,连星辰不例外。
伏羲起身朝萧仙贵行了一礼,转身走入黎明前的深夜。待伏羲去后,萧仙贵轻轻唤了一声“窫窳!”
高岩下方星影浮动的明河翻动一层层波浪,从波浪之中浮现一张巨型人脸,人脸周围深黑色鬃毛随波伸舞,巨脸肤白如死色,蛇鼻翕动,薄唇如刀,掩映无数暗黄齿刃;四只狭长蛇眼并行,每只眼睛均有七颗串珠般排列的深红眼瞳,眼动如走珠。人脸下方翻滚着十几米长的水影,分明有鳞光闪没。
人面巨蛇窫窳朝萧仙贵恭敬地点头,复又翻身潜入深河。
漯河过了许久方才重归寂静。
第二天中午时分,追兵如期而至。这是一支混合殷、孤竹、装备精良的百人军团,兽纹青铜甲胄,手执长戈,背弓别剑,在殷人统领贰负的指挥下将宋村团团围住。与贰负同乘一辆马车的还有一位装扮怪异的巫师——身材矮小,头戴四羊方形玄色法冠,法冠每一面各塑一探出头颈的卷角羊,上面布满夔龙符文,手中枯木杖头似灯笼,中有一团青火腾跃不灭。此人是殷王城狱巫——巫刑羊,专司刑狱审问。
士兵们将百多位村民驱赶至黑色燎火祭台周围,面对贰负冷静中饱含威胁语气的质问,宋长老断然否认窝藏苗国巫王的指控。
“神巫大人早已知道苗巫王藏身于此。”贰负捏了捏山羊胡,将手一挥,身后的众士兵立即展开大搜索。可是,一个时辰过依然一无所获。贰负复又将眼光投在宋长老身上,身后几位士兵他衣袍脱去,捆绑于人面蛇神柱上。
巫刑羊快步走至宋长老面前,将枯木杖头按在上半身**的宋长老胸前,‘滋滋’声冒出一缕白烟,一粒豆丁大小的青火在宋长老胸肌上燃烧不息。
鬼巫阴火,人群中的萧仙贵面色一黯,对宋长老身受火刑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不能干预凡世间的纲常行作。宋长老浑身颤抖,但是紧咬牙根,誓死不出一声。巫刑羊无所谓地一笑,他见过太多这类死硬的囚犯,他将手中枯木杖按了又按,在宋长老胸腹肌肤上点燃了几点青火。
宋长老终于忍不住低声呻吟,愤怒与痛苦在他眼内撞击,他盯着巫刑羊的眼神充满不可仰视的电光,“你们这些殷人总喜将活生生的人当作贱物,墨微王昏聩,竟与豺狼为伍。”
青火再次燃起,一团,两团。宋长老开始大声念诵着禋祀祭的祝颂词,颂词时不时被自己的惨叫声与火烧肉骨的吱吱声打断。
“苗巫王携带灾厄妖器,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定会将黑色瘟疫召唤至人间。”巫刑羊说,“宋长老何苦为巫妖受这刑火之苦!与世间为敌。”
“你们的蛇神才是黑色瘟疫之主。”宋长老嚎叫着吼道,“与世间为敌的是你们殷人。”他痛苦地抽搐,被死死捆绑神柱上的手脚徒劳地疯狂挣扎——刑火已经烧穿了他的肌肤,如今在烧炙焦肉中的白骨。
贰负扬了扬手,五十多名士兵在其身后一队列开,弯弓搭箭,尖锐的青铜箭镞对准祭台周围的村民们。
“神图在此。”终于忍耐不住的伏羲两手高举一卷类似兽皮的书卷,从密林中飞跑进村子,“不想神图有损,马上给我停手。”
巫刑羊闻言猛力顿了顿枯木杖,宋长老胸腹上的刑火登时一齐熄灭,此时的宋长老低垂头颅,已是昏死过去。
“我随你们入城。”被士兵团团围住的伏羲平静地说,两手紧攒书卷各一端,作出稍微用力便可将其撕裂为二的姿态,“是我自己逃亡路上藏匿于这片树林之中,实在与这些村民无关,你们赶紧放了他们吧。”
“伏羲王,殷王在王城恭候已久。”贰负抱拳行礼,身后士兵亦收起弓箭。他欲要接过伏羲手中皮质书卷,却被后者拒绝。
“神图将会与我一同入城。”伏羲昂然说。
贰负面露不悦神色,却没再坚持,他与俘虏一同朝马车走去。伏羲将兽皮书卷收回腰袋,这时,巫刑羊低声哈了一股长气。萧仙贵心神一紧,他突然感到一股太阴黑潮的气息,此时,众士兵们着了魔般纷纷开弓放箭,动作划一。霎时间,箭雨纷纷朝村民们头上落下。
“住手!”伏羲大吼一声,猛力推开贰负,奋力朝村民们跑去。他张开手臂挡在村民们的面前,以孤身遮拦那漫天箭雨,愤怒的眼神蒙上了第二波箭雨的阴霾。
萧仙贵不停地咳嗽,每声咳嗽都引起一阵痉挛剧痛,令心腔内的血液口中涌出。一支从天而降的利箭穿透他的胸膛,死亡的冰冷从伤口向周身散发,周身汹涌寒冷的虚空暗雾,在死亡暗雾将他淹没前,他仅仅来得及低喃出一个名字——“窫窳!”
如凡人般死去,像神子般复苏。
萧仙贵猛然醒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从尸体堆中起身,随手拨出胸前利箭,伤口瞬间复原。放眼望去,房屋倒塌,尸骸遍地,宛如经历过一场龙卷风暴。村民与士兵的尸骸少有完整,杂乱堆叠。人面巨蛇窫窳横躺祭台旁,巨大蛇身布满刀箭伤口与刑火的烧伤——巫刑羊与士兵们在面对死神时激发求生意志,抵抗到最后一刻。死去多时的它巨口犹紧咬贰负腰身,几乎将其拦腰咬断。
萧仙贵淡然走至祭台,宋长老依旧低垂头颅,致命死因是一支意外的飞箭从左肩刺穿其心脏。胸腹上刑火所受之处,隐约竟成鬼金羊星宿图纹。他将手掌轻按上面,深邃眼瞳星影点点浮现,星海神力如涌泉喷涌,一道清澈湛蓝的光烟从祭台处冲天而起。
一时三刻过后,只见他捧着一颗水晶星蛹走至窫窳面前,将星蛹轻轻地按入其头颅内。最后,他在尸体堆中找到插满利箭的伏羲,仔细清理掉苗巫王尸身上的利箭,将其抱至漯河河畔,轻缓地将伏羲放入河水之中。这时,伏羲手中紧握的接引云图发出一声暮鼓晨钟的韵响,茶褐色的柔光沿着他的尸身游走,期间又似蜡烛般瞬间凝固琥珀光晶。
不久之后,一块人形的琥珀缓缓沉入河底。
萧仙贵在河畔默立片刻,顿觉四野萧然,暮风清冷,往日鸡鸣犬吠的乡村光景已随那流逝的漯河一去不复返,寒寂瞬间袭上心头,他无言转身离去。
夕阳映照的死亡村落,窫窳蓦然睁开四眼,二十八只闪耀湛蓝光纹的眼瞳滚珠般在每只狭长眼内滚走。
下月中旬便是他迎娶殷王帝乙之妹的大婚吉日,姬昌却梦见漫天繁星化作朵朵天花盛开,其中一朵吐落一颗花籽。花籽流星般划过天际,坠落在一片沙海中,天地震鸣。醒来的他以《玄天易》占卜,卦文语焉不详,是天意难测还是《玄天易》本身的问题,他偏向于后者。殷商五六百年前攻灭苗国,夺得《伏羲易》,再将其编纂增饰,名为《玄天易》,王家这种收神谕解说于一身的意图,姬昌是心知肚明。他并不排斥这段政治婚姻,与王家联姻,自然意味着从此位列王族。殷王帝乙嫁妹也有他现实的考量——现时的殷国自然灾害多发,又逢东夷‘人方’叛乱,此时的殷王实在太需要周国军力的支援,但是,父王季历为殷商征伐天下,最终却落了个猜忌囚杀的下场,姬昌自然心有所思,至今依然坚忍不发只因为天命难测,不知所归,他心知时辰未到。
或许天命的明示不在《玄天易》,所以上天才会对他降下天花之心的预兆梦。他清楚记得梦中坠地之处,于当天清晨时分带上几位侍从匆匆上路。经过四五天的跋涉,姬昌一行人来到梦境中的星坠之地——妖天沙海。听侍从所言,此沙海盘踞着一位凶暴的沙龙,人面蛇身,时常袭击过往路人。
姬昌对此不以为然。他们来到星坠之地,只见一座高岩孑然独立于茫茫沙海,一位年轻男子正端坐高岩之上,黑发亮黑,一身灰衣,手持长钓鱼竿,正在那里垂钓一杆沙海风日。
在这沙魔出没之荒蛮沙地,钓那绝无可能存在的鱼类,这男子绝不是普通人,姬昌惊诧之余暗想道。他上前行礼问安,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对方问道,“西伯昌是梦见天花坠地还是飞熊入怀?”
“梦见天花坠落此地。”姬昌应道。侍从们见这男子一见面便直呼姬昌名讳已感惊诧,姬昌恭顺的应答更令他们面面相觑。
“某人故地重游,本想钓一河星辰,未料到漯河已杳,惟有荒凉沙漠一片。”那男子说到,“所幸故人依旧。”他说完凝视高岩下鱼线低垂的黄沙之处半响,往事浮上心头,淡然如水。
姬昌顺着男子视线看去,钓鱼那空悬之处只是一片普通的沙地。这时,这男子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这是何等举止乖张的人,侍从们勃然大怒,皆按剑目视姬昌,等候他的下令,可是后者却陷入了沉思——天花坠地,故人依旧。他恍然大悟,立刻令侍从们在那男子视线投落之地、鱼线低垂之处开挖。
几个时辰过后,一道琥珀的光芒从沙坑中闪现。挖出之物是块巨大的人形琥珀,清澈透明的茶色琥珀之内沉眠着一位浓眉大眼的黑衣少年,神色安详,彷佛随时苏醒过来,他佩戴一串红玉珠串,双手捧一卷兽皮书卷。
这时,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横放沙面上的人形琥珀似雪般融逐渐无形化解,当琥珀完全溶解,黑衣少年也见风化骨,片刻之间仅剩一具白色骷髅。姬昌从骷髅手掌中抽出书卷,徐徐张开。
悠久的呢喃低语宛若穿越星辰的永恒煦风,接引云图向被选者展现无数星辰的另一面。
这就是坠天之花,姬昌面色肃然,这就是大周的天命。
妖天沙海深处,人面蛇身的沙魔浮出沙海,伴随巨大的流沙漩涡,复又翻身潜没茫茫沙海。
灰烬孤峰高绝云鸟,乱石穿云,一轮午后秋阳斜挂半山腰,青空翠影,一目难收。万年前星罗乱陨导致的地势起落,令灰烬山峰愈加孤高。山麓一口深湖灰烬湖边,绿泽族考古学家古蜮正和一位浑身滴着水滴的高神族人争论。高神族在深湖地下构建出它们的宗庙文明,以此看守太阴黑潮以及等待星宿王的降临。这异星种族类似站立行走的深蓝色章鱼,十几条须脚支撑的高耸躯体其实是脑部,他们以脑部闪烁的光影无声交流,每一个言词皆是一道深邃的宝石光芒。
古蜮用通用语大声质问,高神族回以绚丽多彩的闪光。有声对有色,这情景颇为有趣。
“这真是不可理喻,你也是其他州来的过客,岂有权利阻止我登山。”古蜮说道。
高神人脑部深红光影无声闪烁了两下,十二只须脚中的一只朝山上指了指。深红闪光投落两人的眼帘,在脑部深处化作‘危险’这个词言。
“就是一座山,哪来的危险?”古蜮大声说,“再说,我这么多年探寻过无数文明古迹,有什么危险可以吓到我?”他耐心解释道,“灰烬山对人类文明而言异常重要,我千方百计搜集散秩于古墓与城市废墟的古历史文献,方才得知这段深埋于时光长河之下、被刻意掩藏的历史事件。人类文明的曙光时期,苗王伏羲携带文明篝火的种子逃避殷兵追捕,最后在这里死去,一万多年前,灰烬山还是一道默默无闻的漯河。后来沧海桑田,化作一片沙漠,大周王朝的筑基者周文王正是在这里挖出种子化石,将人类文明演化出一片新的画卷。”
“高神人所言极是,他们本身就是看护者。”萧仙贵上前说道,“考古学家,你应该听从他们的劝告。”
“这类劝告,自从我选择走上这一领域以来经常听到。我族有一谚语——走什么样路,经历什么样的风尘。对我而言,一生无所事事才是最大的危险。”古蜮说,他对萧仙贵的出现大为惊诧。
“这种危险比你想象中更加严重得多。假如你感染了太阴黑潮,等于打通了一个通道,一扇门窗,盘踞宇宙深海的光阴大神太阴原蛇便会乘机用它的意志侵蚀你的精神,进而侵食这个星球。”
古蜮扭了扭脑袋深思,他显然无法理解萧仙贵的话。
灰烬湖冒出一连串水泡,几道水桶般粗大的章鱼触手在水影中翻滚而过,消失于冷冽深幽的湖水之中,五彩缤纷的极光从暗绿深底浮现,在湖面上游走。萧仙贵凝视光幕,与端坐湖底神殿的高神王在意识中交流,最后,显然高神王的彩光语言触动了他,令他露出了深思的神态。
一道巨型触手从湖中无声探出,卷起注意力完全被湖面光影吸引的古蜮,绿泽人来不及发出惊叫,便被其拖入深湖之中。萧仙贵则将视线投向云雾缭绕的灰烬山峰,高神王的五彩语音如烟花在他脑海绽放:
“星宿王,我们高神族自太古时代以来便从未停止演绎推算这个宇宙的未来走向,我们精确提取了宇宙未来亿万年中的每一秒,观察每一秒中的亿万可能性。一言概之,宇宙像天网一般有着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丝线,但是我们发现所有的可能性最终均汇集于一个节点——星罗乱陨。所有的可能性最后都在你的星魂深处星海王座交汇。”
“我们自你从宇宙深海悠远涛声中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使命是用星海万物的圣贤魂魄炼化成星球的灵魂胚胎,可是,你为了构筑你心目中的理想之乡,触犯了不可饶恕的禁忌。须知,穿越无垠虚空投射在你身上的视线不单单只有我们——太阴原蛇最终成功地扰乱了你心神,引发了星罗乱陨的灾厄。”
“生命自诞生那一天便意味着走向死亡,宇宙也有类似的属性——光阴火焰,一种将星体,时间,空间等均化为灰烬与寂灭的虚空火焰。我们高神族一直守护着这个灰烬预言。星罗乱陨之后,我们震惊地发现,灰烬预言被被最大限度地提前了——原本亿万年才出现的宇宙临终时刻,将在一万多年后降临。”
“我们依旧推演了将这一万多年中的每一秒,从这每一秒中的百亿个可能性中选取了我们最希望看到、但并不是最可能发生的可能性,将其串联成一幅万年的未来愿景图画,一卷新的接引云图。星宿王,我们将这卷新的接引云图交予给你。灰烬山是你抉择第一步,登上命运的山峰,让我们看看未来的可能性。”
萧仙贵浏览在星魂深处徐徐展开的接引云图,在悠远深宏的暮鼓晨钟的余韵之中,看到了那艘图腾方舟正沿着光阴河朝太古的过去逆流而去,为了探查时间诞生的那首歌谣,为了那颗坠落异乡的白色流星。
这正是他的愿景。
灰烬山之巅。无尽的白雾湿冷,缠人衣裳;雾中的乱石如獠牙,又似盘踞的猛兽。这里不再有清河流淌,曾经草木郁葱的山地早已埋没在时光迷雾之中;而那曾经风沙滚滚的荒凉大漠已经化作历史的一点尘埃。他听到了宋长老身受火刑的惨叫声;也看到了伏羲怀抱云图渡过星河的身影。它们从白雾中来,随白雾虚化。最终,白雾散去,萧仙贵发现自己身在一只史前巨型蛇兽的骸骨走廊之中。白骨书架上陈列一卷卷材质不一的书卷,从形状不一的骨片串编而成的甲骨书,到编订成册的方形纸书。
萧仙贵看到背对着他的那人时,后者正伏案而书。那人身材矮小,披头散发,身披蛇鳞长衣,长条石案上摆放一尊古木夔龙纹杯。
“我一直试图厘清这段冗长的历史。”伏案者声调沙哑,“一直想从这段被你刻意引导的人类历史之中寻找永福之地的下落。”他说完起身回头。此人面色如雪,蛇鼻薄唇,四只狭长蛇眼两两并行,二十八只眼瞳深黑无底。
宋家村民的人面蛇神窫窳,萧仙贵注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将视线投入他深渊般的眼瞳,耳边若隐若现地响起太阴黑潮的鼓声。
“你的小宠物如今成了这座图书馆的书架了。”蛇面人冷漠地朝骸骨走廊环视一眼,“高神族将我囚禁此地,我百无聊赖之时将它吃了。”
“当年那场意外的动乱是你刻意引起的。”萧仙贵说,“是我太疏忽大意,竟然没察觉到当时的你已被太阴黑潮所感染。窫窳吃了你,等于吞入了一块致命的恶性肿瘤。”
“过去只是虚无的坟墓,它唯一的意义便是毫无意义。”前殷拷问官巫刑羊说完将两手朝身旁一展问道,“这座图书馆比不上骊渊海母的曙光岛,可是与那位焚书官身上的刺青相比如何?”
“如果过去只是虚无的坟墓,那你收集这些过去的文字有何意义?”
“星宿王,现在不是纠结字眼的时候。”巫刑羊说,“我不乎在每时每刻从我眼瞳星洞传至脑海的低语,某种意义上说,虚空瘟疫的鼓声引诱不了我。我只想找到传说的永福之地,登上那艘方舟——恩典之舟。你曾用它从时间洪水中拯救过无数神祗,上面至今保存着无数文明种子,虽然创造那些文明与崇拜那些神祗的种族早已湮灭于漫漫光阴之中。作为交换,你可以带走宋长老的魂魄,新生星体的坯胎。”说完他用瘦长食指弹了弹案桌上的古木夔龙纹杯,古木杯无声升起一团清澈透明、湛蓝的水晶火焰。
萧仙贵走近放置甲骨板书的骸骨书架,抽出其中一册甲骨板书,“《尧典》,人类文明史上第一部律法,记载最初的十二条律法。这部书其实是夏王启捏造之物,他需要一条传统法规支持他打破禅让制,其实完全是多此一举——以他当时的军力,又岂有异议之声。”
他的手指抚过甲骨板书,金属铜片,在竹简区域停住,随手拿出一卷:“《史记?秦皇本纪》,秦皇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人人都深知仇怨的味道,却无法体会嬴政那时的仇怨——秦母当时被迫成为大众泄欲工具,这才是真相,连《史记》都未曾记录的真相。历史并不是被刻意引导,而是被刻意隐藏与捏造,你要如何从这些虚假记载中找到永福之地?”
“但是虚假与语焉不详之中往往隐藏真相。”巫刑羊走至萧仙贵身边取下一卷书简,“《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戎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他读完后用那二十八翻滚黑色潮水的眼睛直视星宿王,“真相就在这里。星宿王,当时你喂简狄吃了什么?殷契真的是人类之子?殷汤被你选中当真是因为他那为天下献身的伟大精神?”
一颗流星从萧仙贵深邃的眼瞳深处闪过。
“我知你此次降临绝不是为了驱散太阴黑潮,不是为了补天;也不是为了纠正‘让星罗乱陨’的乱错星轨,可以让流落此地的异星人回归故乡。你回收星蛹另有他图,线索就隐藏在这些人类这些刻意隐藏、误导与捏造的历史当中。神祗的真相,就在这些文字的深邃梦境之中。”
萧仙贵凝视巫刑羊那多只眼瞳,缓缓地说道,“你是人类为数不多的硕果之一。听我说,在遥远的未来,当宇宙深海的涛声传来,‘灰烬预言’将会苏醒;太阴原蛇的鼓声响起,时间之心会从时间的尽头往过去的源头逆流而去,恩典之舟也会被召唤降临现世。你曾凝视那虚空之心,知道时间与空间的残骸如何漂浮在宇宙深海之中,可是,在光阴火焰之中,时间与空间的残骸都将不再存在。你可以选择成为‘灰烬预言’守护者,成为阻止它苏醒的力量的一部分。”
“恩典之舟在哪里?”
“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洲。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密心经一卷安置洞内。”萧仙贵念完这段话后意味深长地说,“恩典之舟在时间的另一方,等候着敲开敦煌藏经石壁的预言者。”
巫刑羊沉默半响,转身走至案桌。古木夔龙纹杯的水晶火焰腾舞出一声声深山古刹的晨钟悠响,他捧起圣魂杯,幽蓝清影映照在他非人的白蛇脸上,深渊低语回荡在他每一只眼瞳,他听而不闻,只是将圣魂杯中的星魂火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