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究竟想到了谁呢?说来,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老人家居然想到了大队支书王振林的老相好郝金花。
我这么说话,倒不是说郝金花这人多么不好。在我的印象中,郝金花这人还是相当不错的,人也长得满好看的,最关键的还是一字:“白”。不但皮肤天生白,牙齿也白。说话办事更是一个相当爽快和口无遮拦的人,就连她与王振林相好,与人说起,也是从不避讳和掩饰。
母亲找她,首先看重的,当然是她和王振林的那层关系。不过,若细细说起,母亲与郝金花的关系,其实也不远。她们都是二十里外郝家庄公社门头沟的姑娘。母亲她老人家说,她与郝金花,在门头沟时,就是一起玩大的姐妹。后来,还是郝金花做媒,把她嫁来袁家坟的。到袁家坟后,二人更是以亲姐妹相待。母亲为二姐的事找她,在当时,我觉得,也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只是,令她老人家做梦都未曾想到的是,这一找,可不要紧,一连串的麻烦就象赶不走的苍蝇一样,也随之开始围着她老人家不停纠缠起来。
那是深秋一个周六的傍晚时分,我记得晚饭还没吃完,天就已经黑透了。待吃罢晚饭,母亲碗也没刷,便默默地进到里屋开始换衣服。二姐则仍象往常一样,一副完全散了架的样子,坐在灯影里发呆。我呢,本来也已经离开了饭桌,准备到大队部去找王大炮,暗影中,应该是,二姐的一个眼神,又让我下意识停住了外走的脚步,开始鬼使神差般地第一次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了。
母亲就是在我与二姐的莫名敌视中走出家门的。这一天,我记得,很少出门的母亲,格外换上了她那身只有过年才穿一穿的黑条绒衣裤,脚上也穿了一双新纳成的黑条绒松紧布鞋。
这让我和二姐见了,都不免为之一惊。这时候,我们都知道母亲她老人家为了二姐的事,去找郝金花,当然也清楚,去找郝金花是假,通过郝金家去求大队支书是真。
可是,黑灯瞎火的,去见一个儿时伙伴,一个姐妹,母亲有必要穿戴的如此隆重吗?我们的回答,当然是没必要。可是,在我八岁的那个深秋傍晚,母亲她老人家就是这样很隆重地出发了。
这时候,我要说,我们袁家坟村的街道是静悄悄的,除了满街游走的吹烟,怕是连个鬼影子都望不到,更不用说人影子了。
此时此刻,我要说,劳累了一天的我们袁家坟村的男村民们,往往都会趁着晚饭前的这个空隙,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抽上一袋子烟,歇歇乏。同样劳动了一天的我们袁家坟的女村民呢,此时此刻,我要说,她们还顾不上休息,她们还要在黑灯瞎火中,围着灶台很是忙活上一阵。而我们袁家坟村的孩子们呢,此时此刻,他们当然也不敢再乱跑,饥肠咕隆中,默默地躲在某个角落里,只盼着晚饭早一点开始。
所以,此时此刻,母亲她老人家走在我们袁家坟村的街道上,我想,除了传来的远近风箱的“呱嗒”声,就是呛人的满街道游走的吹烟了。当然了,此时此刻,我还要说,就是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一年来很少出门的母亲她老人家,仍是生怕惊动了谁家的狗似的,极小心地迈着她刚刚好起来的双腿。
当然了,此时此刻,母亲她老人家也并非空手而行,她老人家是提了一篮子鸡蛋的,足有五十个的。这在当时,我还必须要悄悄告诉您的是,已经算得上一份相当重的礼了。母亲她老人家是把整个的“宝”儿,都压到了郝金花身上的。
直到很后来,我仍清楚记得,当时郝金花家是住村子最东头的。当母亲极小心地穿过两条主街和三条胡同,最终出现在郝金花家屋门口时,郝金花其实也正在堂屋的灶台前做晚饭。准确讲,是在炒着一道菜。
因为要不停翻动菜品,这让郝金花的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弯向了锅台,锅铲不停磕碰锅底的“嚓嚓”声也不断从屋中传出。满屋满院都飘荡着满满的菜的香气。
“好香!”母亲她老人家在停在郝家屋门口的同时,也这样惊喜地喊了一句。
“春秀——”
郝金花显然听到了母亲她老人家的喊叫,就见她很快从灶台上直起腰来,在灶口和煤油灯光的共同映照中,也一眼认出了站到自家屋门前的我母亲,郝金花也惊喜地喊了一句。
这时候,不用我介绍,你也清楚了,我母亲她老人家的大名叫郝春秀。只可惜在我们袁家坟村,除了郝金花,是很少有人喊她老人家大名的,都习惯喊她老人家——王寡妇。
“不赖呀,金花姐,晚饭挻丰盛的!”母亲闻着满屋菜香,且带着几分讨好和羡慕说道。
“大黑天的,你怎么来了?”郝金花并未理会母亲的奉承,而是有些惊喜地大声地问母亲道。
母亲再次讨好似的冲郝金花笑笑,仍是挎了篮子继续往屋里走。
郝家的堂屋,和我们袁家坟村所有人家的堂屋一样,都喜欢在屋子中央摆放一张矮腿方桌,除了一家人平日吃饭,晚上,一家的女人们拆洗缝补衣裳纳纳鞋底,也都喜欢围在放一盏煤油灯的方桌前。
而此时此刻,母亲她老人家也许还没有注意到,郝家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除了一盏火头不停跳动的油灯,一些吃剩下的剩菜饭,还有一整盘刚刚油炸过的陈年花生米。
应该说,此时此刻,母亲她老人家的整个心思,大概都在如何向郝金花提起二姐的事情上,所以,她老人家甚至把那盘刚刚炸好的花生米放到了一旁,把自己的用白布手巾盖着的篮子放到了那里,然后,然后母亲她老人家就走到了灶台前,开始帮着郝金花拉风箱烧火。
直起腰来的郝金花,应该是瞥过一眼那个盖着白布手巾的篮子的,但她什么也没说。也许是担心耽搁下去,锅里正炒着的豆角腌肉会糊掉;也许是母亲她老人家的突然到访,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应对。郝金花又弯下了腰去,用手中的铁铲继续在锅底翻动。
“老套姐夫呢,还没有回来?”母亲一边拉动风箱,一边搭讪着问。
“早回来过了,刚吃过晚饭,又回队上喂牲口去了。”郝金花说着,也快速地从风箱上抓起一个白瓷盘,把炒好的腌肉豆角很利索地往盘子里盛。
说起王老套,当时的我们袁家坟村村民大都知道,是第八生产小队的车把式兼牲口饲养员,一个人挣着双份的工分,直令生产八队的社员敢怒不敢言。
“老三呢,还在卫生室忙?”
母亲所说老三,也就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郝金花家的三姑娘王翠芝。
听母亲问,郝金花又是“噗哧”一声笑,道:“卫生室有啥可忙的,也早吃过晚饭,去老年子家跟他家闺女志梅做伴去了。”
母亲她老人家听了,不由一怔,又不禁看着一盘上好菜肴,好奇问道:“你这是又是做给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