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村人都知道,我们村虽称袁家坟,但整个村子的人都姓王,一百年前,还是一个祖宗。袁家坟村也从祖宗最早居住的一间茅草房开始的。
不过,在我七岁的记忆里,村子已经很大了,几百户人家的样子。几百户人家,已分出好多支,开始认着不同的祖上。
当然,这从另一个角度上,也说明我们一代代祖上的生育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
王有发是我们王家的当家子,也就是本家人。往上推,还是一个祖爷爷。不过,据大姐后来讲,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们两家的关系并不好。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大姐所说我们与王有发家的关系,其实并不包括王有发,
王有发十六岁当兵。那时候,应该还在部队上。父亲掉进水塘那年,王有发刚刚复员回家,也刚刚当上我们袁家坟村的民兵连长。那一年——我后来推算,王有发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七年过去,王有发早已三十出头,也早已娶妻生子。妻子赵利英还是我们袁家坟小学一位长相漂亮的民办老师,
见王有发要往里屋走,母亲急忙上前去拦,由于慌张,几乎将王有发抱住。
“有发!”听上去,母亲语气很虚,但我分明看出,母亲的身子比语气还要虚,整个身子都要贴到王有发身上了。母亲说,“大妮身子不好,现在不好见你。”
又说:“有话,你就跟嫂子说吧。”
我看到王有发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用夹着烟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将手中烟掐灭,装进口袋。这才伸出双手,将母亲紧搂住自己的双臂推开。母亲也不好意思地脸一红,急忙退后一步。
后来,村里人都说,母亲与王有发关系不清不楚。但我敢说,这时候,他们之间肯定是清白的。
“跟嫂子说也行。”王有发先下意识看了一眼正虎视眈眈看着他和母亲的二姐,还有我,说,“我姨夫说公社想要一个接线员,我来,就是想问问大妮,愿不愿去。”
后来大姐说,当时全村人都知道,王有发的三姨父胡来是陈庄公社,大名鼎鼎的主任,是陈庄方圆二十里十三个村庄说一不二的人物,也是许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人物。
大姐说,当时人们都说,结识了胡来,也就算一步蹬到了天上。
后来,大姐还告诉我说,不但王有发当初当兵,是他三姨父胡来安排的,就连他妻子赵利英民办老师的工作,也是他三姨夫亲手安排的。
大姐还说,王有发的三姨夫胡来,本来是准备把当兵回来的王有发安排到公社拖拉机站的,不知为何一直都没办成。
不过,听到这个消息,最先感到意外的还不是大姐,大姐说她当时根本就没有转过这个弯来。最先感到意外的还是母亲。
我们看到,母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又一把拉住了王有发的手。
“你说得可是真的?有发。”就听母亲有些悲喜交加地问道。
王有发点头,也顺势从母亲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说:“前两天,我三姨父捎信让我在咱们袁家坟物色一个接线员,我就想到了大妮,人不但长得好,还能说会道的,我就跟三姨父说了。这不,我三姨夫一早就捎信来了,问大妮若愿意,这一两天就到公社找找他去。”
我看到,母亲听后,简直高兴坏了,她也不进里屋征求大姐的意见,当下就替大姐回答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当然愿意了,你先去说给你姨父,明天就让大妮进公社找他。”
现在,我已记不很清楚,大姐到底是几天之后正式住进陈庄公社大院的。总之,大姐未去陈庄公社之前,只有二姐一早去陈庄中学读书,太阳下山前也就回来了。还未觉出家中有多空。
但自从大姐去陈庄公社当上了电话接线员,我又突然觉得,家中一下就空了许多。
这时候,也正值盛夏,大姐在家时,母亲和大姐会在鸡叫三遍后起来,先一起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先收拾一番,应该说,这样的自留地,我们袁家坟每家每户都有一份。母亲和大姐回来时,往往要带回一些新鲜蔬菜,甚至瓜果,一天的菜便有了。因为在这个时期,粮食一向紧缺,我们袁家坟人甚至能够做到一菜代粮。
当然,在这里,还需要特别向大家说明的是,在那个完全公社化的时代,我们袁家坟村每家每户为何还会保留有自留地呢?应当说,这还要从我们袁家坟的地理位置说起。
要知道,我们王家的祖上不是世世代代给三十里外的大财主袁家看守着坟墓。大财主家的坟墓自是会选在一处风水宝地上。我们袁家坟这一带,其实就是一处风水宝地。
说是一处风水宝地,主要还是指曾被青年学生平了的袁家坟地北边,直到很后来,还矗立着一道如山一样的高大土丘。
这道高大土丘,宛如丘陵,横在我们袁家坟村北。我们当地人又称它麒麟冢。据说,那还是明永乐年间发生的一桩奇事。当时,陕西人捕获到一只麒麟,陕西官府闻讯,异常惊喜。惊喜之余,当地官府便打算送入京城,贡献给皇上。
不想,就在护送的人员已走出千里之外,距京城只剩百里之遥,正行走到我们袁家坟村北一带时,麒麟却莫名其妙死掉了。护送的人员很无奈,但也只好就地淹埋。只是万没想到的是,只一夜过去,埋葬麒麟的地方竟隆起一座高大土丘。
这座高大土丘,解放前,一直荒着,长满着杂树和杂草。解放以后,袁家坟村民自发地到土丘上去开垦土地,开始种些瓜果蔬菜。开始公社化后,村民们都不愿将山丘上自家辛辛苦苦开垦出的土地也公社化,村大队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公社干部胡弄过去,这些自留地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母亲和大姐天明前就去自留地,也正是去山丘半山腰上我家那片自留地。
但自大姐去了陈庄公社大院,母亲仍是鸡叫三遍起来,待早饭后,仍象过去大姐在家时一样,再到生产队里去劳动。
母亲的觉主要还是靠午睡补回来的。大姐在时,母亲和大姐都会简单洗洗,也就在母亲洗完,坐在那里愣神的时候,大姐也早已把大家的饭端上了桌。饭,当然也不是大姐现做的,是二姐一早做好的。
吃过饭,母亲和大姐都会爬上炕,睡上一两个钟点。而我呢,不是站在院中看我家那只鸡冠子格外肥大的公鸡爬到母鸡背上欺负母鸡,就是蹲在院中的大榆树底下看蚂蚁搬家。当然,更多地时候,则是蹲在墙根下,用铁铲挖泥玩。
反正是,七岁的我,不知为何,是从不去村里找同龄的孩子们玩耍的。长大些后,我还听村里的大人评价我,说我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
也许正是身上天生有些姑娘家的秉性——也许有吧,所以,自从大姐离开家之后,每天中午母亲下工回来,我便会学着大姐的样子,在母亲洗漱时,就把我和母亲的午饭及时端上了桌。
母亲倒仍和大姐在时一样,也不说什么,吃罢饭,就去屋里睡午觉去了。而我呢,也同样再学着大姐在时的样子,轻手轻脚的,把碗筷收拾干净。然后,再到院里一个人去玩。
我这么说,或许你早已经看明白了,我是一向不睡午觉的。
可也就在这一天的中午,一件意外的事情还是突然发生了。
那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母亲响亮的鼾声已经响起,一声声,透过窗纸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听着母亲的鼾声,我也正蹲在我家院里的一棵大榆树下,无聊地在看蚂蚁搬家。也正是在这时,王有发来了。
他显然喝了酒,而且喝得也肯定不少,就见他脸象猪肝一样红,步子也歪歪扭扭走不成直线。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显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趔趄着步子向我走来。我心中突然莫名地一阵紧张。
王有发站稳在我跟前,先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毛票,递到我手上,然后大着舌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去,去,栓、栓柱,到街上,买个,买个冰棍,吃,吃去。”
我想告诉你的是,栓柱同样不是我的大名,同样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叫王本顺。这个名字,以后会有很多人要知道的。
我接过一角钱,紧紧抓在手中,却没动。王有发见我没动,也不再理我,又开始趔趄着步子朝我家屋里走。
走到门口处,又突然扭头,见我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竟冲我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把本来开着的堂屋门关上了。
应该说,在当时,我小小的一颗心脏早已本能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因为堂屋的东里间里正睡着母亲,而且是,母亲午睡一向是光着膀子,只穿一个破旧的红布小裤头的。
这时候,尽管我只有七岁,但从王有发的那一声笑里,我已经觉出了母亲的危险。但我不敢动。我只能静静地听。我希望母亲停止鼾声,能快些醒来,好快些穿好衣服。紧接下,应该又是母亲愤怒的喊叫声或怒斥声。
果然,母亲的鼾声很快停了。只是令我万分难过的是,接下来,我并没有听到母亲愤怒的喊叫声或怒斥声,而是一声近乎惊讶甚至惊喜的问话。
“你怎么大中午的来了?”母亲问。
“……”
“你这是喝了多少,大白日的,千万别——栓柱还在院里呢。”母亲的声音里,我听出来了,不是愤怒,而满是兴奋。
接下来,便再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我想,他们应该是撕打起来了。
可也正在这时,一个女人也闪身进了我家的院门。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你要知道,我的注意力都在屋里,我在替母亲担心。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跟前,并冲我很友好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