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空,天蓝的像海,稍微施点力,似乎就能从中挤出水来。将近中午,阳光有些灼人,予澈的呼吸却似被冻结住了。
前脚刚迈进含芳堂的门槛,予泠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六哥,”予泠握住了他的手,“废帝……暴毙了……”
“知道了。”予澈无力地迈动脚步,这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颓然倒在棠梨院的竹榻上,目光触及自在浮荡的碧绉碎花软帘下那一串小朱砂手印,依稀中,又看到了自己,似乎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澈儿,今天课业做完了没有?”母妃天青色的广袖下若隐若现着一把三尺长的朱漆戒尺。
他嘻嘻一笑,小手探进母妃的“涂朱甲骨”盒内,蘸了满手的朱砂,母妃生怕她涂抹坏了衣衫床单,只得放下手中的戒尺。
他胜利地大笑,自此,朱砂,便是他幼年时对抗母妃的杀手锏了。
予汶、予涵、母妃的面容在依次面前交叠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呼吸间仿佛带起沉重与苦涩已经深入骨髓。
时至今日,这一切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仇恨两个字可以解说的清楚的了。
外患不息,内讧再起,祖辈们流尽血汗打下来的锦绣江山再坚固,也经不起后世子孙这般糟践!
他闭上眼睛,有一丝清婉香甜的气息窜入鼻口,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触碰着他的掌心,他伸手握住了心口唯一的温暖。
有些力不从心地道:“八弟,你也一夜没睡,回去休息吧。”
“六哥!”予泠的眉心纠结成一团,荒唐与混乱背后隐藏的真相远远超出了他的意外,他着实不知道怎样安慰予澈,抑或自己。此刻,他已不那么确定,母亲的死与予汶到底有没有关系了。他叹了口气,“六哥,你别放在心上。予汶死性不改,指不定又摆了咱们一道呢。”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予澈的笑容很是惨然,“六哥心里有数,你回去歇着吧。”
予泠仍不放心,悄悄顿了顿漓裳的衣袖,低声道:“六嫂,六哥受了点刺激,你多安慰安慰他。我走了。”
漓裳点点头,目送着予泠有些寒怆的身影消失在竹帘之外。
她招手,示意宫婢端些温水过来,棉帕浸了水,绞干了,轻轻地落在予澈皱起的眉峰上。
“阿漓……”予澈摁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纳入怀中。
漓裳任由他抱着,冷怆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里,她感受到了他的悲哀和无奈。
日光穿透密密匝匝的灌木,从西边的雕花碧纱窗洒进。
予涵踩着斜阳迈了进来,宫婢们垂首伏地,不敢仰视天颜。
“皇上!”予澈满目倦色,从竹榻上起来,“臣弟澈叩见皇上!”
漓裳亦立在予澈身后行礼。
予涵笑着扶起二人,向周遭略一打量,入目,不是朱漆脱落的的桌椅,便是结满蛛网的房梁,身畔的宝鼎上更是长了厚厚的一层铜锈。
他在香案旁的花梨木雕花躺椅上坐下,漓裳已命宫婢端了茶上来。
予涵瞪着几名宫婢道:“德母妃才走了几日,含芳堂就破败成这样了?”他声音不大,其中的训斥之意却足以让几个宫婢吓破胆。
听着德母妃三个字从予涵蠕动的唇舌间吐出,予澈不由得变了脸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回皇上,这怪不得她们,母妃在日,这些东西已经破败不堪了。”
“这些年,苦了德母妃了。”予涵叹了口气,“来日朕定当好好补偿德母妃,将德母妃的坟茔迁回……”
予澈打断了他的话,唏嘘道:“皇上的心意,臣弟心领了。只是,臣弟想,皇上并不欠母妃什么,真要一个人补偿的话,那也该是父皇。母妃一生寂寞清冷,对于死后荣宠大抵是不放在心上的。母妃如今安息在山脚下,偶尔抬头看看父皇的背影,也便罢了,靠的太近,难免伤神、伤心。还请皇上准许!”
“六弟!”予涵起身拍了拍予澈的肩膀,神情有些黯然,“朕也是想尽一片心意,你既这样说,朕便准了。”
“谢皇上恩典!”予澈俯首称谢。
予涵携着他的手道:“六弟太客气了,咱们兄弟哪用得着这个!朕来这儿,就是想跟你说,你府里的家眷都已接到京城来了。朕着人访遍了整个京城,就属废帝的内侍程城的府邸最是豪华,你去看看,可还合意吗?不合意的地方,去少府说一声让他们给你重修!”
予涵这样说,予澈也懒得客气了,“那臣弟晚些时候就搬过去!”他抬眸看着碧纱窗上黯淡的花荫,纷飞的思绪渐渐凝集,理出一条明朗的路径来,“皇上,江北的战事怎么样了?可曾议论出结果来吗?”
谈起江北的战事,予涵的神色不由得低迷起来。自古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兄弟忙于争夺大位,援军迟迟不到,江北的状况可想而知。
予涵摇摇头,“六弟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在接到尉迟宇唯的飞鸽传书时,予澈便开始筹谋此事了。边关战况早已了然于胸,遂娓娓说道:“回皇上,北魏尝到了甜头,倾国之兵南下,后方必然空虚。西北慕容氏早有扩充之意,只是未得良机,皇上何不遣使臣前往游说,再赠以厚贿!此事定成!”
予涵微眯了眼睛,茶盖有一下每一下的磕着碗沿儿,“朕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怕只怕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予澈懒洋洋地笑,“慕容氏有心吞我州县,中间隔着北魏的千里沃野,怕也是鞭长莫及,再者,北魏兵强马壮,哪会任由慕容氏横行天下!”
予涵看着他,眸光中凝集成一条细细的蓝芒,机警而凌厉,“容朕再思量思量。”
予澈含笑点头,就势将尉迟宇唯推荐给了予涵。
终于,了结了。
寂静的夜晚,月儿娟娟,星光点点,予澈坐在窗前,漓裳打好了包裹,倚在他身畔。淡淡的清辉带着窗外的寂寞铺洒在洁白的便签上,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了缠绵婉转的歌声,予澈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抖着便签,细细的读了一遍,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这才折叠好了,装进进信封里,工工整整地写下四个大字——
——予澈,走了。
轻轻将信压在砚台地下。
两人牵着手走下石阶,吩咐身后的宫婢,“本王回府了。你们明日早起把房间收拾一下!”
宫婢们连忙称是。
两人相视而笑,踏着月光的清辉,一步一步地走向平静,安稳,甜蜜的生活。
坐在奔向兖州的青幄油壁车上,打起车帘,最后回望一眼月色下苍茫崔嵬的皇宫。
挑一肩风月,半蓑烟雨,茶寮谈天下。
予涵,我们会在兖州的高耸的茶山上,看你半壁煮江山。
予涵,别让我失望!
予涵,别让我后悔今日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