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四哥让我……”他静默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
夕阳的余晖从东边松柏的罅隙间浮出,筛了满院的花影。夜风轻拂细柳的帘幕,落红满径,花香细生。
他轻叹一声,微睁双眸,双手捧起漓裳清婉如画的小脸,“阿漓,想不想,见识一下京城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漓裳明白,予澈定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火树银花不夜天,看与不看,有什么当紧?陪着他散散心才是最紧要的。况且,她从来都是把他的话奉为圭臬,顺从地点点头,“我去叫阿福哥!”
予澈一把拉住了她,“阿福回淮阳了。咱们自己去!”他说着,牵起她的手,径自向外间迈步出来。
“王爷让阿福哥回去的?”漓裳扭头看他。
予澈颔首道:“嗯。过几日要去淮阴了。衬着这个空当儿,让阿福去陪陪他娘,略微尽点孝心。”
那几名被予澈赶走的宫婢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垂眉顺目地立在门首,见着予澈和漓裳出来,立刻跟了上来。
予澈顿住了脚步,不疾不徐地道:“本王带着臻妃出宫走走,你们有兴趣的话,可自行备上马车同来。”
几名宫婢面面相觑,后退了一步,不敢答言。
予澈嗤地一声冷笑,兀自拉着漓裳在花荫柳浪中穿行。
宫婢们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漓裳扭头看了一眼,一名宫婢已经绕至小脚门,溜溜地跑了出去,大抵是去通风报信的吧。
“那几个宫婢是四王派来伺候王爷的吗?”予澈的步子迈的甚急,漓裳一路小跑勉强跟的上他的步伐,已有些气喘吁吁。
予澈顿住了脚步,无奈地笑了笑,“是不是走不动了?”
漓裳咬着薄薄的嘴唇,笑了。
“笨丫头!”予澈点着漓裳的眉心嗔怪。
漓裳一声惊呼,已被他拦腰抱起。
宿鸟飞腾,花梢弄影,晚风轻扬起夏日单薄的衣衫,氤氲成一阵轻云薄雾。
漓裳环上他的脖子,慵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满世界花香弥漫,依旧掩盖不了他身上淡雅清幽的兰芷清芬。
他抱着她,穿过华擎渠的奇山碧水,亭台楼阁,脚步落在了前往少府的永巷里。
齐后宫侍寝制度:皇后每半月一次前往皇帝寝宫侍寝,其他嫔妃均需轮流听后传唤。
夜漏前八刻,也就是天黑前的一个时辰,各宫的娘娘们派贴身侍婢前往永巷令听候宣召。此刻正是各宫宫人前往永巷听候宣召的时刻,甬道上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结伴通往永巷的宫女。
宫婢们见着他们过来,急忙垂首立在甬道两边,漓裳还是能够听得她们心底深处发出的唏嘘和惊叹。
“那个,王爷也该累了,还是阿漓自己走吧。”她不安地在予澈的怀里扭动。
予澈不说话,环着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她无奈,只得缩着脖子蜷在他怀里。
“奴婢给王爷请安!臻妃娘娘万福!”竟有不知死活的宫婢出来挡道。
漓裳偷眼看时,却是紫鸢的贴身侍婢焕彩。
予澈笑道:“是焕彩姑娘吧。待本王向沈婕妤问个好!”
焕彩连忙称是,又道:“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奴婢赶着通知娘娘呢。奴婢先行告退了。”
紫鸢终是得偿所愿了。
漓裳望着焕彩匆匆离去背影,莫名地怅然起来。
西边的天空只余下一抹微红,甬道上渐次亮起了柿漆宫灯,晚归的宿鸟争相纷飞,盘桓在头顶上久久不去。
马车出了少府,直朝永宁门奔去。
达达的马蹄踏在蟠龙雕刻的甬道上,是空灵的绝响。
打起车帘,数十单骑正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面。
漓裳吃惊不小,“王爷?”
“让他们跟着吧。”予澈淡然一笑,食指勾起漓裳的下巴,漓裳这才合上了小嘴。
“是四王派的人吗?”
“阿漓,该换换称呼了。小心给人抓住了小辫子。”
看着予澈满不在乎的神情,漓裳更是说不出的心酸,“四王,不,皇上为什么派人跟着咱们?还怕咱们逃走了不成?”
予澈轻轻揽她入了怀,轻笑道:“也许,他更怕咱们赖着不走吧。”
登高必跌重。
身居高位,难免患得患失。
他不怪他。
权当是他送给他的扈从吧。
他累了。
人累,神累,心,更累。
终归是要离开的。
何必惹人猜忌呢?
予澈这样想着,一乘十骑晃晃荡荡出了宫门。
明月初生,夜幕下的繁华刚刚开启。
朱雀大街上,摩肩擦踵,人满为患。南北行货,杂耍玩意儿,林林总总,数不胜计,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和着笙歌丝竹之声在夜风中流淌。街面上达官塞道,显贵云集,宝马香车满路,满世界繁花似锦,绮罗飘香,尽是看不尽的喧嚣热闹,更有脂粉娇娃,媚眼含春,一静一动都是看不尽的妩媚妖娆。
予澈不由得感慨,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流血牺牲,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皇权更迭方式了。
漓裳见着什么都觉着稀奇,略微多看上几眼的东西,予澈便喊了小二过来,“小二,这个多少钱?买了!”
漓裳急忙止住,“相公不是说,过几日就要走了吗?路途遥远,这些个东西可怎么带?等以后安定下来的再买不迟。”
予澈哪里肯听,不过行了百十步路,已经满满当当地买半车箱的玩意儿,漓裳吓了一跳,什么也不敢认真看了。
路过一家茶馆时,只听得里面喝彩之声一片。抬眸看时,门前悬着的匾额“一线天”三个字,想来这家茶馆有些年头了,风吹日晒下,匾面裂开,”天”字的那一捺险些甩了出去。
茶馆自来便是三教九流聚会之所,消息最是流通。就连说弹评唱之人,说唱的也是最时兴的段子。
两个人进的店来,略微点了些茶水点心,在角落里一处不大显眼的地方坐下。吃茶是假,听些坊间传闻是真。
茶馆的左角处,照例摆着一张香案,案上,一茶、一扇、一抚尺而已。说书人端坐案前,轻摇折扇,口吐莲花,说到精彩处,惊堂木一拍,满座哗然。
“上回书说道:淮阳王大战南徐,朱光厚一命归西……话说,淮阳王既已取了南徐,继而向京师进军,屯兵永兴之北三十里处……王爷自江都起兵以来,治军甚严,于民秋毫不犯。咱们冶城乃是六朝古都,随手拎起一块土坷垃,指不定便是价值连城的秦砖汉瓦。兵火一起,那可是玉石俱焚呀!王爷心念百姓安危,更不愿坏了冶城数百年的基业……异日淮阳王称帝,咱们只等着过太平日子……”
两人不听还罢,一折子子未听完,早惊得一声冷汗。
且不论这说书人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品评时政,这话一经传出,予涵心底会是怎么想?
只怕,这样的消息早已传至予涵耳里了。
罅隙已生,该当如何?
予澈的食指有一下每一下地轻磕着茶碗,霍地从椅上弹起,“阿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