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半载多的搜求曼殊遗著中,最大的成绩,就是能把这两篇久征求而未得的作品,再重新付印流通。关于这些搜求中,我们曾得到一册署名曼殊室主人著的《班定远平西域剧曲》,然而原书的主人却寻出是梁任公先生;《天荒》杂志有阿瑛的二篇小说,作风既不似曼殊,而这阿瑛也仅是曼殊同乡的孙仲瑛先生;《太平洋报》作品中有书三郎的,不是《断鸿零雁记》中的苏三郎,而是余天遂先生,世界书局《酬世文库》内的《赠小隐》一诗,误为曼殊所作,而其实却是汪精卫先生做的。在这许多失望的当中,总究贵州王绍余先生,从远道寄来了这几十页的老牌曼殊作品,《岭海幽光录》与《娑罗海滨遯迹记》。当这封双挂号信从贵阳经过了三来复到我手中时,我的喜悦真是难以说尽;现在两文有机会呈于诸位爱好曼殊读者前,我又得预想诸位读者的快乐。
是在飞锡的《潮音跋》中,第一次提醒了我父亲的记忆。他讲,他看见这二篇著作,在《民报》内,署名‘南国行人’;他有这份报,却为友人借去,现在已杳无影踪,不知去向了。他曾向友人去讯借过,但是都没有。周作人先生的友人某君有《民报》上半部,而这二篇偏偏登在最后的三、四册。于是在《语丝》登征求,一时也不见效果。我们还是不能死心,因此商定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处登报征求;方才北京报上登出了一天,王先生自贵州看到《语丝》而寄来的《民报》数十页始收到。
这二篇都是未完之稿。不知是曼殊原稿未完,还是因《民报》停版而未得全文刊出?只有把聊胜于无的四字,来慰藉我们不得窥阅全豹的遗憾。读了这两篇文章,我们不能忘却曼殊述作时尚在民国纪元前四年,当时中华的人民,正在大清皇帝统治之下,受着那戴赤帽、怒发巨铳的蓝睛红髯大盗的欺侮。曼殊知道记那些明末的忠臣烈女遗事,曼殊知道译印度人在亡国后苦痛的嘶声;就是同样的曼殊,译拜伦痛哭希腊的哀歌,骂媚外的广东人(《呜呼广东人》),谈荷人待爪哇华人的苛虐(《南洋话》),写无政府主义的女杰郭耳缦的气焰(《女杰郭耳缦》)。曼殊岂只是一个作绮艳语,谈花月事的漂零者而已。郑桐荪舅父说得好,曼殊中年原是个极热心的人;读了上面的几十页后,我们可以更看得清楚一点了。
此二文由我冒昧的加以标点,不免的错误处请读者随时告示。
承王绍余先生将家藏的《民报》为检下寄赠,承同学杨鸿烈、陈林率二君为校看过,我都同样的表示感谢。
一九二七,四,一五,于清华。
苏曼殊年谱后序
柳亚子
曼殊既殁,余为最录其遣事,成《苏玄瑛传》一首。顾疏略殊甚,于曼卒年三十有五,竟不及详考,复误殁广慈医院为宝隆医院,纰缪百出。其为杨鸿烈君所呵斥固宜,非特以句读未加,贻叙事矛盾之嫌也。(原传云:“玄瑛自少即丧父,母又越在海外。”盖“丧父”为句也。而杨君误以“母”字连上读,成为“玄瑛自少即丧父母”,遂识余后文“东渡倭省母”句为矛盾矣。)且斯传匆促属稿,于曼殊少年时事,亦未暇广为疏证,第就所闻于曼殊故友台山马小进君者述之,虽余亦未敢确然自信。嗣检箧衍,得日本僧飞锡所撰《潮音跋》,盖曼殊手写见畀者。虽未刊入《潮音集》中,顾尝登载《太平洋报》,宜可征信。因以取校余传,则抵牾万状。试比而论之:传文称曼殊“祝发广州雷峰寺,本师慧龙长老奇其才,试授以学,不数年,尽通梵汉暨欧罗巴诸国典籍。”而《潮音跋》则言:“年十二,从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披鬀于广州长寿寺。旋人博罗,坐关三月。诣雷峰海云寺,具足三坛大戒。
嗣受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亡何,以师命归广州。时长寿寺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遂乘欧舶渡日本。”是则曼殊祝发之地,为长寿而非雷峰,本师为赞初大师而非慧龙长老。傅文之误一也。且具足三坛大戒之所,在雷峰海云寺,雷峰乃地名非寺名。而赞初大师称慧龙寺主持,慧龙又寺名非人名。传文之误二也。跋言曼殊从西班牙庄湘处士治欧洲词学,后至扶南,随乔悉磨长老究心梵章,其求学渊源如此,初无本师传授之说。传文之误三也。又传称周游欧罗巴美利坚诸境,而跋言孑身遨游,足迹遍亚洲。且历数游踪,自中日二邦外,如扶南(即泰国,其都城为盘谷),如斯里兰卡,如班(南洋群岛,属爪哇),如印度,均不出亚洲以外。是曼殊早岁,初末履欧美之境。即晚年与友人书,所谓:“欧洲大乱平定之后,吾当振锡西巡,一吊拜伦之墓”者,亦终未成事实。是传文之误四也(《燕子龛残稿》载章太炎《曼殊遗书弁言》,有“始去美利加”语,或以为疑。
实则“始去”应属上文,“美利加”自属下文,非“始去美利加”为句也)。尤可异者,曼殊家世,朋辈咸知其父为粤人,商于日本,娶日本女而生曼殊,挈之返粤。嗣母归父死,曼殊不为嫡母所容,因披鬀为沙门。而《潮音跋》则言:“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长江户。五岁随远亲西行支那,经商南海,易名苏三郎。”又有说部《断鸿零雁记》者,世咸以为曼殊自传之作,亦言:“生父宗郎,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顾三郎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母夫人综览季世,渐入浇漓,思携三郎托根上国,故掣其身于父执为义子;使之离绝岛民根性,冀长进为人中龙也。”综是二者观之,非特与余传文异撰,抑且于一切传说,都龃龉难通。记民国元年与曼殊同居海上,始读《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即心疑其事。友朋中亦有以此相质者,而曼殊顾左右言他,深不愿穷其究竟。又曼殊于所撰著中,屡云身世有难言之恫,言哀已叹,感怆万端。
余穿穴始末,疑曼殊家世,实如《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所言,而所谓还远亲及父执者,直假父耳。曼殊早岁,或亦未尽闻知,俨然自以为苏氏子(曼殊有《呜呼广东人》一文,痛斥华人入日本籍者,刊于《国民日日报》。知其少年时种族之见颇深,且当时似尚未详身世,否则必不愿为此露骨之言也)。及后知之,而又不欲明言。盖曼殊生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旧时宗法礼教诸观念,初末破除;宜其以母氏再婚,引为终身之憾事也。飞锡僧有无其人不可知,或出曼殊假托。顾《潮音》杀青时,此跋竟见摈集外。察其胸臆,殆有语默俱非者。又曼殊稔余喜事,尤嗜搜集朋旧遗闻,而此跋特以见畀,或亦为身后之计,而初非漫然欤?顾余昔为曼殊作传时,已悉忘此跋所云云,非后来启箧得书,亦不能不叹灵光之终閟也。年来称述曼殊者蜂起,余亦屡思撰一考证之文,而卒卒未果。会长夏溽暑,吾儿无忌自清华大学南归省余,有《曼殊年谱》之辑,共相搜讨。因粗述余见,先为之序。他日有暇,当更撰《苏玄瑛新傅》一篇,详其颠末云。中华民国十五年七月,柳亚子。
苏曼殊年谱及其它序
柳无忌
正是去年炎暑时,酷热的阳光晒得人昏糊沉闷,我同父亲起始做这《曼殊年谱》的工作。饱尝了北方的灰泥,经历了旅途中的疲顿,拘塞在狭挤的船舱内,颠摇在黑水洋的风浪里,我终于回到家乡,把这长夏消耗在曼殊的研究内。一时的高兴吧,热汗淋漓在背上,我们走到这被太阳炙得焦烫的书楼,爬上高低的搜寻着关于曼殊的报纸书籍。有时我们得意地找到了新发现,也有时无精打采的翻看到许多不相干的作品。顿然作年谱的计划钻进了我脑筋中,试试罢。好在我只任胜录整聚的工作,一切的材料都由父亲供给着。吃过了夏天的早夜粥,见电灯起始发光亮,见电灯闭煞了眼,终夜的我们伏在书桌旁,写着年谱的草稿。蚊声特别嗡闹得利害,磕睡虫已扰乱了睡的神经;但是外面有些微风,凉飕飕的,夏天的深夜真可爱。我们就划了火柴,拿出烛盘,室内照耀着微暗昏黄的洋蜡光,于是我们继续着做写年谱的工作。已有微淡的曙光射进碧纱窗内,东方发白了,在床上还听见我们谈论关于曼殊身世的许多疑问。这样年谱的初稿总算完工大吉。
这起始了我们研究曼殊的心愿。转瞬间过了暑假,我又到北京,日日的埋在课本内。但父亲仍旧在南方,他讲,他要把这一年送给曼殊,他要迷隐在曼殊的研究中。用南社格纸写的我俩间讨论曼殊的信札,已堆积成可订做三大册的厚薄。陆续在这半年中我们做就了这小册子的文章,也有几篇曾在语丝发表。匆匆的听过了狂吼的北风,赏到了飘渺的雪花,居然又把严冬消磨去。现今我们还在计划着编辑曼殊的全集,终于这一束芜杂的作品先全集而出版了。把此书当作我们付印全集的先声吧,我时常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