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德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我那可怜的贤妹呀!”便停住了声,圆睁着眼,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呆坐了多时,又寻思道:“事到如今,且幸这世界上我没一些儿系恋,一些儿挂碍,正好独行我志了。”
克德开口道:“时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辞,明日再见了。”说毕,便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约再来。男德便取出纸笔,即忙写了几行字,交给克德道:“你照这地方寻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来接待与你。”
克德接过来看时,一字也不认识。便道:“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
男德道:“这种字只有我们会党里的人晓得,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们的会党,慢慢就会明白了。只是我们会党里,无论甚事,都是以秘密为第一紧要的规矩,务要小心则个。”
克德一一答应,一溜烟去了。
自此以后,克德常到党中探听消息,报知男德。男德有话,也可由克德告知党中。两下里一发消息灵通了。
一日,克德忽仓皇来告男德道:“这几日,我们党里面哄传,大总统拿破仑想做专制君主的形迹,一天流露似一天,压制民权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俨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样子来了。”
男德闻说,不觉怒发冲冠,露出英雄本色,低头寻思道:“那布尔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犹令人心惊肉跳。我法兰西志士,送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热血,才能够去了那野蛮的朝廷,杀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众人们方才有些儿生机。不料拿破仑这厮,又想作威作福。我法兰西国民,乃是义侠不服压制的好汉子,不像那做惯了奴隶的支那人,怎么就好听这鸟大总统来做个生杀予夺、独断独行的大皇帝呢?”男德当时沉吟了半晌,便附着克德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一会,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进来。取来一件黑纸包裹的物事,交给男德。男德又低声向克德耳边说了好些话。克德闻说,立刻面如死色,手脚不住地发抖起来,一跤跌睡在藤椅上,动弹不得。当时男德与克德不交一言,便飞也似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内四处哄传道:昨日大总统前往戏园观剧时,途中适遇爆弹炸裂,幸御车迟到几步。还未受伤。随即寻获一男子,已经用枪自毙,于外衫袋中搜获小刀一柄,疑即犯驾凶手云。这话休絮。
却说金华贱自从刺杀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连半日,又被巡兵拿获,收人道伦监中。随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获。前后一共监禁一十九年,始行释放,并得一张黄色路票。华贱便狂喜道:“从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料随后还有许多危难。当其在监中做工所得工价,除去用度,还应存百零九个银角子和九个铜角子。不料时运不济,尽被强人抢劫去了,一些儿也不曾留下。出监的次日,就去帮人做工,终日勤力,毫不怠惰。当时工头就很赏识华贱,说他是一个得力的工匠。华贱于做工之时,打听同作的工人每日工价多少。众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铜角子三十个。”
一日,华贱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头那边去索这几日的工价。工头只给他十五个铜角子,便一言不发。华贱道:“便是这些儿吗?”
工头道:“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给你,你便敢怎地?”
华贱寻思:“自己乃是犯罪无归的穷汉,怎地奈何得他呢?”只得忍气吞声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过太尼城,受了许多磨折,方才寻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这些情形,前已说过,不必再表。
且说这夜华贱住在孟主教家里,到了钟鸣二下,华贱忽从梦中惊醒,侧耳静听,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当时华贱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卧榻安睡;今忽得了这个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点钟,也就养足精神,不觉疲倦了。惊醒之后,勉强将眼睛紧闭,已难以成梦。当时华贱万种心思,一起潮也似地涌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乱想,翻身辗转,再也不能够合眼。忽然想起一桩事体,把别件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
你道是一桩什么事体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银碟子六个和大匙一柄。吃饭时,华贱已注眼瞧了一会;睡觉时,又眼见凡妈将这些银器收人床头下碗柜里面。华贱估量,这些银器至少也能够值二十多两银子,比我十九年监里所做的工价还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大喜,便扑翻身爬将起来,刚是钟鸣三下。
华贱急忙张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检点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踌躇不决,不觉又来到床前,默默无言。独坐一会,又将身睡下,四处乱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几次。因恐天色将明,难以行事,便决计离开床榻。侧耳听时,同屋之人,尽皆酣睡。便轻轻地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身跳出,乃是花园所在。抬头一看,天色尚未发光。探看园中一会,又跳进房中,取出行李,搁在窗口。又转身进房,取出日常所携的铁棍,拿在右手,屏着气,轻轻地走到隔壁主教的卧室。所幸门未落门,华贱将门轻轻地一推,门即微启。停住脚,听了一会,只觉寂无人声。又推一下,门又稍启,足容一人出入。华贱便挨身进去。不料有一小几拦阻,不能前进。华贱再将门一推,只因用力过猛,将窗上之铁螺丝震下,豁琅的一声响亮。华贱吓得浑身发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来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孟主教济贫赠银器 金华贱临命发天良
话说华贱只听一声响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团。因恐将人惊醒,自己逃脱不得,也不知从哪边走才好。过了数分钟,心神方才稍定,转身看时,房门业已半开。华贱便放胆进去一看,还是寂然无声。探听多时,知道并不曾将人惊醒,度危险已过,便轻身入内。只听得齁齁酣睡的声音,华贱便放胆前进。及至孟主教卧榻不远,更觉鼻息之声呼呼应耳。再径向榻旁看时,只见似银的月光从窗户隙处透人,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旧闭目酣睡。这时已交严冬,主教乃和衣而卧,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外套,、头脸斜放在枕上,将手伸出榻外,指头上还带着敬神的戒指。观其神色,又觉和蔼,又觉庄严。华贱当时手执短铁棍,壁直地立在月影儿里,一动也不动。一见主教的神色,不觉倒吃惊起来,心中狐疑不决。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几分钟,华贱才将帽子摘下,便右手执棍,左手执帽,走近榻前。又将帽子戴上,直至碗柜旁边,即将铁棍击开了锁,急忙把银器篮子取出,大踏步飞奔向外,绝不回顾。跑出房门,便把篮子丢下,将银器放人行囊里面,绕出花园,越墙逃走了。
次日天方明时,孟主教爬起身来,刚到花园散步,忽见凡妈跑来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篮子的银器放在什么所在?”
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
凡妈道:“你知道在哪里?”
孟主教便在花园墙脚下寻获那篮子,便交给凡妈道:“这不是装银器的篮子吗?’’
凡妈接着道:“篮子端的不错,但是那银器往哪里去了?”
孟主教道:“你说起那银器来,我便不知道了。”
凡妈闻说,便道一声:“哎呀!这一定是被昨夜来的那偷儿窃去无疑了。”
说罢,将眼四处一瞧,便跑到祷告台和孟主教的卧房,细细查看了一遍。所幸并未失去别样物件。又仍旧来到花园,只见孟主教立在那边,正叹惜有一朵鲜花被那篮子压坏了。凡妈即大叫道:“孟先生!那人已经逃走,银器也被他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吗?”
孟主教默默无言。凡妈又指着花园墙道:“你看,他不是从这里逃出,径向苦急街去的吗?”
孟主教闻说,便满面堆着笑容,向凡妈道:“你且不要着忙。你知道那银器到底是谁的?原来是一个穷汉的。我久已就有些不愿意要了。”
厂以马道:“虽然不是我们的,但是我们用了这么久,也就合我们的无异了。”
孟主教道:“我们还有锡碟子没有?”
凡妈道:“没有。”
孟主教又道:“铁的呢?”
凡妈道:“也没有。”
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罢。”
说罢,佣人便请孟主教去用早饭,一面吃,一面和宝姑娘谈论些闲话。此时凡妈心中还是愤愤不平。
早膳刚毕,忽闻有人叩门。孟主教立起身来,道声:“请进。”只见门开响处,拥进一群人来。孟主教正为诧异,定睛看时,内有三人揪住一人,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华贱。旁边还立着一个巡勇头目,见了孟主教,即忙称声:“孟主教。”行了军礼。华贱当时正在垂头丧气,耳边下忽听得“孟主教”三字,不觉抬起头来,现出一种如聋似痴的形象,还低声道:“孟主教一定没有主教的职分。”
众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声说话?”
孟主教便开口向华贱道:“你还在此?我给你的银蜡台,为什么不和银碟子一同拿去?”
华贱闻说,便圆睁着两眼,不住地看着孟主教。
这时,巡勇头目便开口向孟主教道:“我们路遇此人,只见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将他拿住,盘问一番。他说有什么银碟子……”
话犹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诉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师送他的吗?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别要错办了他。”
那头目闻说,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可以给还他的自由了。”
孟主教道:“这是自然的了。”
于是,那头目便令众巡勇将华贱释放。
孟主教便向华贱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时,可将那蜡台一同带了去。”
说着,便到台上,取来一对银蜡台,交给华贱。那凡妈和宝姑娘二人眼见如此,也不敢多嘴。华贱满面羞容,两只手抖抖地接过了蜡台。孟主教道:“你现在可以从容去了。以后你若再来时,不必从花园走过,一直由前门进来便了。”说罢,便向众巡勇道:“诸位可以请回了。”
众巡勇闻说,便皆散去。
当时华贱甚觉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华贱身边,低声道:“你别要忘记了,你曾经答应我,你用了这些银器,便要改邪归正的话。”
华贱闻说,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华贱兄呀,我用金钱买尔之罪恶,救尔之灵魂,恭喜你便从此去恶就善了。”
华贱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寻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却忘了饥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来无恶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间,不觉金乌西坠,玉兔衔山,华贱便将身来到树林后面,歇息了片时。
此地乃是穷乡僻壤,连人影也没有,只见隔林数步,有一条小路。华贱寻思道:“谅我这样褴褛,那旁若有人来,不知道要怎样惊慌了。”华贱正在那里狐疑,忽闻后面有一片嬉笑之声,回头看时,只见有几个童子,也来在树林里玩耍。内中有一十多岁的童子,一只手拿了风琴,且走且唱;一只手握着些铜钱,抛掷为嬉。钱落地时,有一个四开钱(值四十文),直滚到华贱身旁。华贱便抬起脚来,将钱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见,便前来在华贱身边道:“客人,曾见我的四开钱吗?”
华贱道:“你叫做什么名儿?”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极可哀。”
华贱闻说,便吃一惊。少顷,说道:“还不快去,在此则甚?”
童子道:“请客人还我钱来。”
华贱垂头莫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