媪与生对答时,薇香潜立户外,一一俱闻之。既返,踞椅於邑,抽刀遽欲自刭,闻其父呻楚声,则又自止,若是者三。顷之,与芸香共寝,芸香言相生仪表,决非负心之人。薇香斗忆生言“寸心存”,犹有藕断丝连之意,又思答媪之第一语,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诳生,则他时二人亲证,自能回复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媪之言,实出至诚,知前时所见,实薇香见绐于人。愈思则愈见薇香淑质贞亮,决其人无他遇。天明,将还钗本末陈露于媪,深自引咎。乃归寺,汲汲无欢。
无何,玄度病卒,生出资营葬于宝幢,媪遂同薇香姊妹归乡。生亦以刘命催归。归时已不见凤娴,生始责阿娟妄言伤正。
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许吾为知言,公子当后识耳。”
越日,刘谓生日:“汝终日容色不悦,何也?汝须自珍重,月内我为汝定凤娴为妇,腊月涓吉成礼,百年之好,吾为汝庆。汝前谓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鬓尚轻,不晓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论,使其人卓然贞白,娶之不但无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细回环,所以必为汝娶凤娴者,门户计耳,非我故为猜薄薇香。凤娴亦婉惠可爱,何悖于汝?今汝须静听吾言,勿为他人所惑,此男儿立身之道也。”
生跪刘之前,力争曰:“我负薇香,独谓义何?”
刘怒曰:“汝但博一女子欢心,视我之言为呓辞耶?”
生此时知刘意不可挽回,时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门。韦媪肃之人,生告之故,媪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体战动,无以致辞。忽进抱薇香于怀,两人胸际沉浮呼吸,息息皆闻。
良久,薇香回其含赪之面,就生微叹曰:“君既迫于家庭之命,则吾又岂容违越?愿自保爱,毋以一女子伤君之怀。吾衔恩恋德,以至于今者,以君或能娶我耳。不谓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兹犹得接君眉宇,于吾福命已足,复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葱纤,轻推生手,辞生而人,不欲以泪眼向生也。生惶惧而还,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见踪迹,三日并无音耗。刘以薇香诱生讼于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无言,遂押薇香于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颜色憔悴,不可复言,然自念为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辞家行至虎山,盈眸寂乐,乃为僧。数十晨夕,忆薇香不已,请一村妪潜修音问。芸香得书,辞甚瑰丽。芸香不敢泄其事,便同韦媪寻生,欲生归,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钦州,值江上盗贼蜂起,劫芸香以去。媪望门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巨富姓陈名道者,求生之画,累年不得,厥心违怨。偶游虎山,忽见生,即归,具禀有司,谓生与石剑儒同党,今潜迹沙门,恐有犯上之事。时巡抚某公,素知生名,因亲往寺中,与生闲谈,甚敬爱之;临行,密以实情告生,令即去。及生离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缇骑发矣。
生穷寒路次,由是变易姓名,鬻画为生。两阅月,至烟村,地去大良十数里。有老人见生行步容色可怜,款生于别馆。生一夕独坐凝思,冀伊人之人梦也。忽见凤娴窃步人室,容发如旧,生惊愕欲绝。凤娴审视生,灭灯同坐,微微太息。然后低声言日:“表兄勿骇,老人吾祖也。今晨闻婢辈谈客窈窕无双,又见手笔,知是表兄。比闻官府求表兄颇急,未审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似未知表兄今欲何行?”
生默坐不应。
凤娴双手揽生,凄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极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书慰刘,将避地大良。凤娴为生备资甚丰,将新制凤文之绶,亲为生束之。黎旦,生别凤娴。半月,得从间道达大良,止于波罗寺。寺为明时旧构,风景大佳。生饮水读书,狷行自喜,人间幻景,一一付之淡忘。僧众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游息于寺,生瞥见一青衣,面容动静酷肖芸香,殷勤瞻瞩,问其名居,不告。明晨,生于窗上得芸香手简,始知薇香系狱,媪流落无方,生魂胆俱丧。束装归家,凤娴已俟生久矣。
刘请释薇香。薇香出狱,自归屋中,空无一人。生投书薇香,尽言为僧及遇芸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辄思自裁,又恐贻生母子之忤,遂寄食于邻媪,为人绣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劝薇香,薇香不听也。
忽一夕,生约薇香于疏星之下,以伤切之声言曰:“父母双亡,亦有何乐。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
薇香俯首低声曰:“知之。”
生日:“善。吾爱汝,心神俱切,顾运与人忤,吾两人此生终无缘分矣。今兹汝我前事,都不必提,惟吾两人后此之心,当如何得其归宿,则不能不于此夜今时解决之耳。”
薇香再三叹息,乃谨容答曰:“人生为泪,死为魂耳。吾前此不曾谓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乐乎?”
生曰:“然,事势至是,婉恋之情当即断绝。然而天地绵绵,我今试问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作人否?”
薇香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女子不嫁,寻常事耳。”
生反复与言,终无动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终吾身不娶;婶娘如见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于怀,言日:“是何言耶?君殊亦未为吾计也,须知吾之处境,实不同君,君如学我,是促吾命耳;君果爱我者,舍处顺而外,无第二义。望君切勿以区区为念,承顺尊婶,一不辜尊婶之恩,二不负凤娴之义。吾今生虽不属君,但得见君享团围之福,则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则凤娴矗立于后,目光如何,生不能见,但闻凤娴微微一叹日:“彼何人者?”生枯立如石人。凤娴即曰:“向也阿娟谓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复回视,知薇香已去,因叹曰:“贤哉薇香乎!”
凤娴续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
生仰天而嘘。少间,问凤娴曰:“其言一一谛听否?”
凤娴但凝睇而不答。须臾,以脸伏生胸次,言曰:“表兄爱之,固其宜矣,独弗体尊婶之心,而云终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缔盟耶?”言时,娇泣不止。
生知不必更语,为扶将曰:“归。”
明日,生接薇香书,书仅数言。生不食而泣,三诣薇香,终不复见。刘与凤娴极力慰解。会遣凡来访,刘便使生经营行装,与遣凡重游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见两丽人骑细马而来,其前一人顾盼不舍,其后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随。生知是芸香,心骤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迹兆,足不觉随其后而步。俄至一巨阀,邑邑徘徊。至日落,忽见韦媪出,漫向生日:“公子佳乎?”且言:在钦州遇盗,与芸香分散,月前乞食经此,托天之庇,复得与芸香相会;芸香自遭劫后,江学使以重金购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儿也。
生问:“薇香安居?”
媪闻言,恨且叹曰:“尊婶真不谅人!”遂执生手,叹喟频频。
生战栗曰:“媪语我,薇香安在?”
媪终不答一言。生趋而返。明日,晓钟未发,不辞遣凡而去。
生与薇香慕恋事,遣凡微有所闻。尔日遍觅生不得,即驰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细诘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许?”
阿娟云:“薇香自作书给公子,谓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嘱公子无庸怀顾。凶征即兆于彼夕也。”
遣凡曰:“然则薇香死矣?汝亲见其死状否?”
瞰昌云:“韦媪语我,有得素鞋于江侧者,薇香遗物也;兼嘱勿言于公子。”
遣凡沉思曰:“公子归来,汝诚勿以此告之。”
尔时凤娴在旁,泣询生归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见之日。”
其后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执役僧,即生也。见遣凡,不谈往事。逾数月,遣凡见生山居宁谧,遂卷单而别。
惨世界
太尼城行人落魄 苦巴馆店主无情
话说西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将晚,四望无涯。一人随那寒风落叶,一片凄惨的声音,走进法国太尼城里。这时候将交冬令,天气寒冷。此人年纪约摸四十六七岁,身量不高不矮,脸上虽是瘦弱,却很有些凶气;头戴一顶皮帽子,把脸遮了一半,这下半面受了些风吹日晒,好像黄铜一般。进得城来,神色疲倦,大汗满脸,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是远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暂且不表。
只见当时有几个童子,看见是远来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还没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里痛饮了两次。随后绕一屋角转向左边,直走到一座衙门。他将身进去约有十五分钟,又走出来,就和颜悦色地脱下帽子,向那坐在门旁的宪兵行礼。那宪兵也并不还答,还睁圆眼晴,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转身就走。行不多时,来到一所客寓门前。抬头一看,上写着“苦巴馆”,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个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进去。只见那厨房门大开,又就一直走进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铁锅子里的汤,一阵一阵地冒出热气,那煤炉子的火光烘暖了墙壁。店主人亲自下厨,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赶车的受用。那时此人心里正在羡慕那赶车的。
店主人猛然听得开门的声音,瞥见来了一个新客人,也并不转眼望他一下,但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贵寓里住一住。”
店主人道:“这倒容易。却是有一件事,你回头看看那些客人,一个个的都是不能欠账的哩。”
此人在身边拿出一个大皮袋,对着店主人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点钱吗?”
店主人说道:“这倒可以的。”
此人重复把大皮袋收在怀里,气忿忿地拿着行李,用力放在门边下,手里提着短铁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却说这座太尼城,原来建在岭上,也就有些招风;况且到了十月的天气,更觉得寒风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见店主人仓仓皇皇地前来查看。此人就顺便问道:“饭已做好了吗?”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这时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见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将过来,在袋里摸出一枝铅笔,又在窗台上拿一张旧新闻纸,撕下一角,急急地写了一两行字。写罢,又折起来,交把一个用人,并对着那用人的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一会。那用人点了点头,便一直跑到衙门里去了。
此人也不理会这些事体,只管又问道:“饭做好了没有?”
店主人答道:“还要等一会儿。”
此人糊里糊涂又过了一会。忽然看见那用人手里拿了一片纸,飞跑回来。店主人接过了那片纸,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就放开大步,癫狂似地走近此人身边,说道:“我却不能留你住在这里。”
此人忙立起身来问道:“你怕我欠你的账吗?若是要先交钱呢,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不知道吗?”
店主人说道:“哪里是为着这些事体!”
此人道:“那么是为着什么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银子。”
此人道:“不错。”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没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贵寓马房里住下,也不打紧。”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这是什么缘故?”
店主人道:“我的马已经住满。”
此人道;“也好。那边还有一间搁东西的房子,我们等吃了饭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饭吃?”
此人耳边陡听了这句话,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里同火烧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道我就要饿死不成?我从白日东升的时候动身,可怜一直走到现在,走了好几十里。咳!老哥,还求你给一餐饭我吃,一发算钱给你。”
店主人道:“我没有什么给你吃。”
此人闻说,便微微地一笑,回头指着那锅里说道:“没有吗?”
店主人道:“这个已经是别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个的?”
店主人道:“是那车夫的。”
此人道:“车夫共有几个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个人。”
此人道:“那些东西,二十个人吃也够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们一齐买去了,便怎么样呢?”
此人又坐下,低声说道:“我好容易来到这个客寓,肚子里又饿得了不得,教我到哪里去呢?”
店主人就附着此人耳边说了三个字,就叫他浑身发抖起来。
看官,你道是三个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个字。
此人听了,垂头丧气地弯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着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开口说话,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圆睁着两个眼晴,看了此人,嘴里不住地说道:“快去!快去!快去!”还向道:“许我说出你的姓名吗?你姓金,名华贱。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刚才你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告诉了衙门里,这张纸就是回信。”随手便将那张纸交把华贱,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华贱接过看罢,正在默默无言,那管事的人在旁边说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礼仪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无礼起来。”
华贱只得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拿起他带来的行李,独自伤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
感穷途华贱伤心 遇贫客渔夫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