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湜忽醒而吐,余重复搓其背。庄湜吐已,语余曰:“灵芳绝我,我固谅之,盖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无缘复见灵芳,然而……”
言至此,咽气不复成声。余即扶之而卧,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嘱侍婢好好看视,冀其明日神识清爽,即可仍图欢聚。余遂离其病榻,归寝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静坐吸烟,连吸十余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视之,不觉一句半钟。余甫合眼,忽闻有人启余寝室之门,望之,则见侍婢待烛仓皇,带泪而启余曰:“公子气断矣!”
余急起趋至其室,按庄湜之体,冷如冰霜。少间,其叔婶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无他言。惟其婶垂泪颤声抚庄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复哭。
天明,余亟雇车驰至红桥某当铺,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无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红痣如瓜子大。猛忆此女乃灵芳之婢,遂问之曰:“灵姑安否?”
女含泪不答。余知不佳。时女引余至当铺屋角语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缢,恫哉!今家中无钱部署丧事,故主母命我来此耳。”
余闻此语,伤心之处,不啻庄湜亲闻之也。
迟三日,为庄湜出葬之日,来相送者,则其远亲一人,同学一人,都不知庄湜以何因缘而殒其天年也。既安葬于众妙山庄,余出厚资给守山者,令其时购鲜花,种于坟前,盖不忍使庄湜复见残英。
今兹庄湜、灵芳、莲佩之情缘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见之期,然而难也。
非梦记
吾邑汪玄度,老画师也,其人正直,为里党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长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国色,玄度自教二女绘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与玄度世交,因遣之从玄度学。既三年,颇得云林之致,而生孜孜若无能也。玄度爱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当意。生行年十二,遭母丧,父挚之博游西樵。逾年归,将为生行订婚之礼,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婶刘氏。后三年,玄度重以姻事闻于刘,刘意殊不属,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议此未迟也。”
一日,刘假无心之词,问生日:“汝爱薇香否?”
生视地不答。
刘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问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于汝,故为汝辞之耳。”
生愈不语。
过四日,生得沉疾,刘百问不一答。刘心知其理,耳语之曰:“我有甥女凤娴,与薇香不上下,定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画,须知画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岂如凤娴家累千金,门当户对者耶?”
生不语如故。
又过五曰,生病稍痊。刘大悦,命侍婢阿娟以玫瑰点心进之。
诘朝,生徐行至燕处之室。甫人,见刘与一靓妆之女郎共话。女突见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瞩不转。刘见生,慰问倍切,忽而微晒,引女郎之手,即问生曰:“昨日点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问所自来。
刘向女郎言曰:“汝今曰更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于汝。”
此时,女郎红上梨涡。生肃然欲退,刘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见嘉宾不拜,何也?既啖人家点心,不当道谢耶?”
生如言,与女郎为礼。女亦莞尔,盈盈下拜。此觌面之始也。停午,女亲持重酪及饼子馈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发,体中温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复见女郎软步温香,捧药而进。自是,殷勤调护,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觉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唇樱微微亲生之腮。迄生张目而视,则女郎悄立于灯畔,着雪白轻纱衫,靡颜腻理。二人眼光频频相对,生中心愈觉摇摇。久之,微启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见教?敬烦阿姊以芳名见告。”
女低鬟不应。
有间,生再问曰:“婶娘安睡未?”
女又不应,然见生发问,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怀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后,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问,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认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贞默达礼,吾虽在病中,岂容为我侍侧?矧以香盒见贻,于礼尤悖。生不见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时,知其腰纤细,发茂密,及其双涡动处,今日尚历历忆之。继而更设一想,谓此女郎或吾在梦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给我耳。执盒细瞻之,异常精好,凝香如故,则又明明非梦。使阿娟之言属实,何以容发并不符协?此际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综之,此女郎非薇香,即凤娴,非凤娴,即薇香,舍此二人,婶娘决无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复推勘,如人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毕生不娶也。”
数日,生似愈而非愈。刘复慰曰:“汝须自宁其神,明春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为状微适。有僧名遣凡者,与生素旧,微窥其情,随时示以《般若》意旨,令自开悟。而生执于滞情,疑信参半。
破夏,遣凡约生赴鼎湖,居报恩寺四十余曰,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过一桥,有二女行钓水边,微风动据,风致乃如仙人。生审觇之,的与垂髫时无参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跃然动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归,访之小沙弥,方知玄度寄寓宝幢南院。
明日,晨斋毕,生渴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画,画松下一老僧,独坐弹琴,一鹤飞下。既竟,命生为题之。生接笔构思,少选,书一绝句曰: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玄度自捻其须曰:“字迹类女子,然小诗可诵也。”已而告生曰:“吾来已两月。一二日须返里,为先人修墓。汝软弱,于此静养为宜,吾事毕,即来看汝。”
生闻言,戚然改容,知不能与薇香于此图良会也,遂辞其师,出门惘惘。路上遇韦媪迎面言曰:“久未见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无穷之言,宜加质问,公子许我乎?”
生心滋异,回忆媪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谨答曰:“惟媪之命。”
女晨第一问曰:“颇闻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丽且富也,非欤?”
生曰:“未之前闻。”
第二问曰:“公子髫龄时,与薇香甚相亲爱,今公子忆念之乎?”
生曰:“深忆之。”
第三问日:“薇香曾有何物赠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遗波斯国合心花钗。”
第四问曰:“今犹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后第五问曰:“公子爱花钗,抑爱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耸然不能为辞,相顾良久,反问媪日:“媪那由知香盒事?”
媪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倾心向公子以来,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无生。’我深念薇香虽贫,公子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生从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禀父母之命,我实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将得病受盒诸事,一一白温。媪始省刘之用心,并非公子忘怀。
生濒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媪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万!我他日会令薇香见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归寺中,日思日惧,知刘果无意于薇香。一日,闲步至山门,见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知清秋亦垂暮矣,即以此日辞遣凡归家。遣凡勉之日:“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绰约,自不沉烦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韦媪之践其前约。忽而阿娟趋至,瞪目谓生日:“公子且登楼,有事相告。”
生果从之登楼。阿娟当窗以千里镜授生,遥指泽边言曰:“公子谛视之,勿误也。”
生引镜临眺,远远一女子,倚风独盼,审视,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觉手足酥软,坠镜于地。阿娟扶之下楼,生几半曰不动。
阿娟乘间曰:“言之,或勿讶耶?吾见此状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进言于公子。前时公子见问侍汤药者何人,吾以为薇香,今则知实为公子表妹凤娴也。表妹幽闲贞静,爱公子罔有俊心;而薇香之为人,公子殆有以见之矣。然公子当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诚不知公子于义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细。主母时亦有言,在理应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闻此女有解佩遗簪之行,则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见公子,以试公子怀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声声,谓非薇香不要,至于苦病连绵。今公子自思,岂可以金玉之质,为衒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诚能自净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则吾亦借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终身享有齐眉之乐。愿公子审思之。”
阿娟言毕,生注目视几上书箧,默不一语。
明日,阿娟引凤娴人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问之人也。”言已遂行。
凤娴始以轻婉之声启生曰:“表兄玉体少安耶?”
生应曰:“敬谢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叶,二人一一听之。凤娴觇生睫间似有泪痕,婉慰之曰:“望苍苍者佑表兄无恙。”
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发言。生果有言曰:“请表妹得闲来坐。”
凤娴既去,生复悄然自念。移时即启书箧,出花钗,以帨拉泪,然后裹之,呼阿娟告曰:“为我敬还薇姑,言公子家法严,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云微雨,凤娴独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镜,凤娴对镜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苏州女子于傅粉一道,独有神悟。盖凤娴生长苏州,好纤纤而谈苏州之事,间以昵辞。生但唯唯。继而坐于生侧,卷其纤指央生曰:“表兄试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凤娴微笑,执生之手,自脱珊瑚戒指,为生着之,遂以靥亲生唇际,欲言而止者再,乃嗫嚅言曰:“地老天荒,吾爱无极。”言已,竟以软玉温香之身,置生怀里。
生自还钗之后,心绪凄怆,甚于亡国。凤娴备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为生正在回心转意,徐徐输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刘即时时引生同凤娴游履苑中。生益怃然,觉天下无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悦者。猛忆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虚妄。作计既定,即托病,辞刘重往鼎湖。刘不知生已绝意人世,频使凤娴传问。生则凡百求弃于凤娴。而凤娴浓情蜜意,曰益加切。
一日,大雾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无声。久之,亦似沉吟语曰:“世人梦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间,海阔天空,都无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闭眼,适其时微闻足音,憬然回顾。则凤娴、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谢表妹远道临存。”
凤娴曰:“我来求教,何言谢也?”忽而愕视生曰:“表兄胡为颜色猝变?寺中风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归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为吾忧,吾山居乐也。”
阿娟将荔枝进生,凤娴为生擘之。此时各有心绪,脉脉不宣。阿娟既退,凤娴含笑问曰:“有人咏荔枝壳云:‘莫道红颜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来。’二语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应曰:“工。”
凤娴方欲再言,生颇踧踖,时见天际雁群,忽而中断,至于遥遥不见,遂对凤娴脱口言曰:“累劳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爱,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归家,即于寺中长蔬拜佛,一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修来生之果。幸表妹为白婶娘,请婶娘哀恕之。”
凤娴闻言,蕴泪于睫,视生日:“表兄,此言何谓?吾岂敢传于尊婶?须知吾身未分明,万一尊婶闻此言,以为吾必有所开罪于表兄,则吾与表兄无相见之日,表兄彬彬温蔼之人,岂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牵表兄之臆,顾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宁无所闻?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问吾谬戾至于何地?嗟夫!表兄倾听之:海潮澌澌,是吾瘗身处也!”言讫,呜咽不已。
此时情网弥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见凤娴已清瘦可怜,竟以手扶凤娴,恍然凝思。既而变其词曰:“表妹既知吾言为有因,则必宥其离世之志。表妹高义干云,吾岂无感纫在心?适所言肆甚,须知吾心房已碎,不知为计,还望表妹怜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来。”
凤娴即曰:“然则表兄知所趋避矣?”
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欢笑,不得谓非上苍垂愍。”
凤娴此时如石去心,复露其柔媚之态,抱生,以己颊偎生之颊,已而力加亲吻,遂与生别。
生一夕闻僧言,玄度重来宝幢养疴。携灯参谒,则玄度病颇沉顿,二女并侍榻侧。薇香见生入,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双睫,似不欲视生也者。玄度视生,乃无一言。时方雨甚,韦媪坚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媪持烛来视,亦甚致敬礼,已而突语生日:“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于泽畔,公子乃忽爽其约,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与之言而返。敢问公子何以对薇香?其时吾曾谒公子之门,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岂知薇香忧迫之情而怜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义重,力加劝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闻言,心为一震,即仓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尝有是约也。”
媪思之,复曰:“是亦不能无问。然则花钗亦非公子亲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钗固吾亲交阿娟,令返薇香。”
媪日:“意何在也?”
生曰:“此语何能答?亦不须问。今实告吾媪,吾此来鼎湖,不久当祝发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续言,乃逆吞其泪,颤声曰:“请妪语吾亲爱之人,钗去而寸心存也!”
媪此时愀然作色日:“前朝公子与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弥共见之,此曷为而然者耶?始吾叹公子信义多情,吾今然后知公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