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泪。余心至烦乱,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强之就榻安眠,实则庄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见庄湜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其心似日:“吾幽忧正未有艾,吾殆无机复吾常态,与畏友论湖山风月矣。”
饭罢,余庄容语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变,或有隐恫在心,有触而发,未尝与吾一言,何也?试思吾与子交厚,昨夜睹子情况,使吾与子易地而处,子情何以堪?”
此时,余反复与言,终不一答。余不欲扰其心绪,遂与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忧郁,而庄湜始终不稍吐其心事。余思庄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与我言者,必有难言之隐,昨日阍者所云得一信,宁非女郎手笔?吾不欲与庄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庄湜用情真挚,而年鬓尚轻,恐一失足,万事瓦解;吾非谓人间不得言爱也。今兹据此情景,则庄湜定与淡装女郎有莫大关系。吾老于忧患矣,无端为庄湜动我缠绵徘恻之感,何哉?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we ask for more?”
女歌毕,即闻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Why should ask for more?”
时一青年继曰:“O you kid!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见庄湜亦笑,然而强笑不欢,益增吾悲耳。
连日天晴湖静,余出必强庄湜同行。余视庄湜愁潮稍退,渐归平静之境;然庄湜弱不胜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则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扬波,则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庄湜忽问余日:“吾骑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觅我否?”
余即日:“彼日觅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庄湜愕视余日:“女子耶?彼曾有何语?”
余始将前事告之,并问曰:“彼女子何人也?”
庄湜思少间,答曰:“吾知之而未尝见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儿女之情扰子游兴,故未言之。今兹反使我不能无问者,子何为得书而神变耶?吾思书必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庄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问曰:“然则书中所言,与女子过访不相涉耶?”
庄湜曰:“彼女过访,实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问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见彼女子否?”
庄湜曰:“不愿见之。”
余又问曰:“子何由问我有无老人来过?彼老人何人也?”
庄湜曰:“恐吾叔父来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庄湜束装归去。余以肠病复发,淹留湖上,或观书,或垂钓,或吸吕宋烟,用已吾疾,实则肠疾固难已也。
他日,更来一女子,问庄湜在否。余曰:“早已归去。”余且答且细瞻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闻庄湜已归,即惘惘乘轩去。余沉吟叹曰:“前后访庄湜者两人,均丽绝人寰者也。今姑不问二人与庄湜何等缘分,然二人均以不遇庄湜忧形于色,则庄湜必为两者之意中人无疑矣,但不知庄湜心在阿谁边耳。”又思:“庄湜曾言不愿见前之女子;今日使庄湜在者,愿见之乎,抑不愿见之乎?吾今无从而窥庄湜也。夫天下最难解决之事,惟情耳。庄湜宵深掩泪时,余心知此子必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闻。余又深信庄湜心无二色,昔人有言:‘一丝既定,万死不更。’庄湜有焉。今探问庄湜者,竟有二美,则庄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复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半月,余亦归沪,行装甫卸,即访庄湜。其婶云:“湜日来忽发热症,现住法国医院。”余驰院看之。
庄湜见余,执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问之曰:“子病略愈否?”
庄湜但点首而已。余抚其额,热度亦不高。余此时更不能以第二女访问之事告之,故余亦无言,默坐室内,可半句钟,见庄湜闭睫而卧。适医者入,余低声以病状问医者。医者谓其病症甚轻,惟神经受伤颇重,并嘱余不必与谈往事。医者既行,余出表视之,已八句钟又十分矣。余视庄湜贴然而睡,起立欲归;方启扉,庄湜忽张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与君作长谈也。”
余曰:“子宜静卧,吾明晨再至。”
庄湜曰:“吾事须今夕告君。君请坐,吾得对君吐吾衷曲,较药石为有效验。吾见君时,心绪已宁。更有一事:吾今日适接杜灵芳之简,约于九句钟来院。吾向医者言明,医者已许吾谈至十句钟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见之,于吾为第一见,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辞有不达意者,君须助我。君为吾至亲爱之友,此子亦为吾至亲爱之友,顾此子向未谋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证吾心迹,一证彼为德容俱备之人,异日或能为我求于叔父,于事兹佳。”
庄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带病之人,余心始释,然余思今夕处此境地,实生平所未经。盖男女慕恋,憔悴哀痛而外无可言,吾何能于其间置一词哉?继念庄湜今以一片真诚求我,我何忍却之?余复默坐。
少间,女郎已至,驻足室外。庄湜略起,肃之入。余鞠躬与之为礼。
庄湜肃然言曰:“吾心慕君,为日非浅,今日始亲芳范,幸问如也!”
此际女郎双颊为酡,羞赧不知所对。
庄湜复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爱,幸勿以礼防为隔也。”
女始低声应曰:“知之。”
庄湜曰:“吾无时不神驰左右,无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见君者,实不得已。未审令兄亦尝有书传达此意否?”
女复应曰:“知之。”
庄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书,谓闻人言,君受聘于林姓,亲迎有日,然欤?”
女容色惨沮,而颤声答曰:“非也。”
庄湜继曰:“如此事果确者,君将何以……”
语未毕,女截断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庄湜心为摧折,不复言者久之。
女忽问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钱塘观潮,令叔已知之耶?”
庄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访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庄湜曰:“惟吾与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归耶?”
庄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问而止者再,已而嗫嚅问曰:“君与莲佩女士曾见面否?与妾同乡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庄湜曰:“吾居青岛时,曾三次见之,均吾婶绍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与湖上相遇耶?”
庄湜曰:“且未闻之。”
此际,余始得向庄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来访。”
女惊向余曰:“请问先生,得毋密发虚鬟、亭亭玉立者欤?”
余曰:“是矣。”
庄湜闻言,泪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执庄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庄湜曰:“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听此女作不祥之语。余视表,此时刚十句钟矣,余乃劝女郎早归,俾庄湜安歇。女郎默默与余握手,遂凄然而别。
嗟乎!此吾友庄湜与灵芳会晤之始,亦即会晤之终也。
余既别庄湜、灵芳二人而归,辗转思维,终不得二子真相。庄湜接其叔书,谓灵芳将结缡他姓,则心神骤变,吾亲证之,是庄湜爱灵芳真也。余复思灵芳与庄湜晋接时,虽寥寥数语,然后窥伺此女有无限情波,实在此寥寥数语之外;余又忽忆彼与余握别之际,其手心热度颇高:此证灵芳之爱庄湜亦真也。据二子答问之言推之,事或为其叔中梗耳。庄湜云,与莲佩凡三遇,均其婶氏引见,则莲佩必为其叔婶所当意之人。灵芳问我“密发虚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问庄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辞也。然则所谓莲佩女士者,余亦省识春风之面矣。第未审庄湜亦爱莲佩如爱灵芳否?莲佩亦爱庄湜如灵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见无谓,须知此乃庄湜之情关玉扃,并非属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测他人情态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梦境。顾梦境之事,似与真境无有差别。但以我私心而论,梦境之味,实长于真境滋多,今兹请言吾梦:
梦偕庄湜、灵芳、莲佩三子,从锦带桥泛掉里湖,见四围荷叶已残破不堪,犹自战风不已,时或泻其泪珠,一似哀诉造物。余怜而顾之。有一叶摇其首而对余曰:“吾非乞怜于尔,尔何不思之甚也?”
将至西冷桥下,灵芳指水边语莲佩曰:“此数片小花,作金鱼红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亲见之而开,今吾复亲见之而谢,此何花也?”
莲佩曰:“吾未识之,非蘋花耶?”
庄湜转以问余。余曰:“此与蘋同种而异类,俗名‘鬼灯笼’,可为药料者也。”
言时,已过西冷桥。灵芳、莲佩忽同声歌曰:“同携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苏小坟。”
俄而歌声已杳,余独卧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树,晓风新梦,令人惘然。
余饭后复至医院,以紫白相间之花十二当赠庄湜。庄湜静卧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论湖上之游,明知此于庄湜为不人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见昨夕女所遗簪,犹在枕畔,因谓庄湜日:“此物子好自藏之。”庄湜开眸微视,则摇其首。余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庄湜向余日:“吾婶晨朝来言,吾叔将归,与吾同居别业。”
余曰:“令叔年几何?”
庄湜曰:“六十一。”继曰:“吾叔屡次阻吾与灵芳相见,吾至今仍不审其所以然。然吾心爱灵芳,正如爱吾叔也。”
余顺问曰:“灵芳之兄何人也?”
庄湜曰:“吾同学而肝胆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书至否?”
曰:“有,书皆为我与灵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劝我要求阿婶,早订婚约。但吾婶之意,则在莲佩。”
余曰:“莲佩何如人耶?”
曰:“彼为吾婶外甥,幼工刺绣,兼通经史,吾婶至爱之。”
余即接曰:“子亦爱之如爱灵芳耶?”
庄湜微叹而答曰:“吾亦爱之如吾婶也。”
余曰:“然则二美并爱之矣?”
庄湜复叹曰:“君思‘弱水三千’之义,当识吾心。”
余曰:“今问子,心所先属者阿谁?”
曰:“灵芳。”
余曰:“子先觌面者为莲佩,而先属意者乃灵芳,其故可得闻欤?”
曰:“前者吾游京师,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阑,出文书一纸,嘱余译以法文。余受而读之,乃通告列国文件,盛载各省劝进文中之警句,以证天下归心袁氏。余以此类文句,译成国外之语,均虚妄怪诞、谄谀便辟之辞,非余之所能胜任也,于是敬谢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译之,可,今但恳子联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贵署区区不肖之名?’遂与某要人别。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处,余始知被羁押。时杜灵运为某院秘书,闻吾为奸人所陷,鼎力为余解免。事后弃职,周游大地,今羁瑞士。灵运弱冠失父,偕灵芳游学罗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当余新归海上,偕灵运卜居涌泉路,肥马轻裘与共。灵运将行,余与之同摄一小影,为他日相逢之券。积日灵运微示其贤妹之情,拊余肩而问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几于泣下,其时吾心许之,而未作答词焉。吾思三日,乃将灵运之言闻于叔婶,叔婶都不赞一辞,吾亦置之不问。一日,灵运别余,萧然自去。灵运情义,余无时不深念之。顾虽未见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万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爱之,而不愿见之,是又何故?”
庄湜曰:“始吾不敢有违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为人子侄,固当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与灵芳相见者,亦以子天真诚笃,一经女子眼光所摄,万无获免。此正令叔慈爱之心所至,非猜薄灵芳明矣。吾今复有一言进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婶必为子安排妥当,子虽初心不转,而莲佩必终属子。子若能急反其所为,收其向灵芳之心,移向莲佩,则此情场易作归宿,而灵芳亦必有谅子之一日。不然者,异日或有无穷悲慨,子虽入山,悔将何及?”
余言至此,庄湜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余颇悔失言,然而为庄湜计,舍此再无他言可进。余待庄湜神息少靖乃去。
数日,其叔婶果挈庄湜居于江湾之别业。余往访之,见其叔手《东莱博议》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观且摇其膝。
庄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闻言,乃徐徐脱其玳瑁框大眼镜,起立向余略点其首,问曰:“自上海来乎?”
余曰:“然。”
又曰:“吾闻汝足迹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随意游览。”
余曰:“敬谢先生。”
时侍婢将茶食呈于藤几之上。庄湜引余坐定,其叔劝进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莲子分余,又分庄湜。余密觇其爪甲颇长,且有黑物藏于爪内,余心谓墨也,彼必善爪书。
茶既毕,庄湜导余观西苑。余且行且语庄湜日:“令叔和蔼可亲,子试自明心迹,于事或有济也。”
庄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