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薄暮,于九龙岸边逢一女子,年犹未笄,敛裾将赴水死。阿兰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余曰眉娘。继母遇我无恩,往往以炭火烧余足,备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问。邻居有老妪,劝余至石塘为娼,谓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择人而事。妪之言虽秽,然细思,妪实至情之人,妪之外,更无一人愍(同悯)我喻我者为可哀耳。”言已,哭泣甚哀。
阿兰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抚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内有金数环,可与汝潜遁他方,暂觅投身之处。”
女感阿兰言,从之。二人以灰炭自污其面,为乞妇状。旬日,至东馆西约十里,日将西坠。有军将似留学生,策马而至,见二女,勒马欲回。二女拜跪马前求食。军将笑,以手探鞍,举一人腿示二女曰:“吾侪以此度日,今仅余一腿,尔曹犹欲问鼎耶?”言已,纵辔而去。
二女惊骇欲绝,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归。二女问:“是间有乱否?何以军中以人肉为粮也?”
老者不答。女凡三四问,老者厉声曰:“一何少见!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几忘之。”言已,出心且行且嚼。
二女见状,忧迫特甚:此村以人为食,他事岂复可问?然日暮穷途,无可为计。二女相携,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应,款对颇周。店内旧劣不堪,后有小门;邻屋即主人所居,无门相通。主人既出,倒锁店门归寝。
时夜将半,阿兰忽闻女主人屋有老人细声笑曰:“女子之肉,嫩滑无伦。”又闻女主人笑声。阿兰就板缝中潜窥,则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锈。”
老者曰:“吾当磨之。”言已,向床下牵出一蒲箱。
老者方启箱取刀,阿兰命眉娘即起,轻拔后关而遁。既出,于疏篱外觇之,老者灯下磨刀,窣窣有声。二女急走。时有新月,至村侧东转有堤,见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觉甚空虚。遂入,中如小室,上有数孔通光,女心稍安。阿兰更于草下得一箱甚重,审其为富人之物,旁有驼毛毡、气枕以及里丁、饼干十数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备不时之需者。二女分饼干一罐,纳袋中,余无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顾村中,积水弥望,继有凄厉之声,随风而至,始知大水为灾。二女于村庙中得破鼓,仅容二人,遂乘之,顺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数日中,见难民出没,绝为凄惨,频以饼干分赠之。
眉娘为阿兰言曰:“吾记得幼时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随外祖父止于屋背。同村有贫富二人,亦息树间,经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将尽,贫者止余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饲猪之物。富人探囊,出一金锭示贫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与汝此金。’贫者以一薯易金。久之,复出一锭,向贫者言如前。贫者实饥,而心未决。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边发红光,明后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办?’贫者心动,竟从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贫者饥甚,垂死,富人视之恝然。讫贫者气绝,富人徐将所予二金锭取还,推其尸水中。入夜,水果退。吾外祖见富人大恶,取楯击其头。富人不顾,但双手坚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锭也。”
阿兰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为安身立命之理,可叹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亲爱愈极。
阅两月,阿兰暴病卒于道中,弥留之际,三呼独孤公子,气断犹含笑也。
眉娘顾左右悄无人居,时夜已深,行入林中,遥见有灯火之光。既至,有宅门,徘徊独泣。俄有人出问故,眉娘跽曰:“吾乞儿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对眉娘曰:“我是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将阿兰尸殡殓。见眉娘眉如细柳,容颜朗秀,夫妻倍怜之,视如己女。
居数月,夫妻携眉娘往南雄贩布,颇得资。将归,过始兴县南驿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贼,杀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钱财。方登船,见一男子驰至,捉贼左腕,挥剑断之。三贼奔走。问眉娘何处人?眉娘掩涕拜谢,具言身世所经。
男子闻眉娘说阿兰名字,默行数步,掷剑于地,仰天潸然曰:“阿兰竟去人寰!我流离四方,友仇未复。阿兰在幽冥之中,必能谅我。”
眉娘听男子言此,回身怒诘之曰:“吁!若即吾姊临命所呼之独孤氏耶?负心若此!试问,吾姊停辛伫苦,以待何人?吾诚不愿见若!”
言讫,于地取剑,欲自刎,生夺剑阻之;更欲跃身江流,亦未果愿,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闻姊有胞妹在边州,汝能送我到边州,见妹氏,返九龙,省父母,然后死无憾耳。”
生善其志行,从之。收剑卷之,如卷皮带。与眉娘上贼船;解维,过湜江,下汝水,六日达红梅驿。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见疑。寻到边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于海岸拾贝壳。二人见生,非常欢惬。及眉娘述其姊行状毕,阿蕙恸哭失声,思往谒姊氏墓,又不知处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龙,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门,即访邻妪。妪即前日劝眉娘当娼者也,见眉娘,惊视,愀然问曰:“吾久不见汝,汝继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无故而逝,或未知欤?”言时就眉娘耳语再四。已而摇头叹曰:“天下黑心娘子,比比然也。”
眉娘哭不可抑,妪慰之曰:“汝今后可住吾许,汝母见汝,必杀汝也。”
眉娘日夜涕泣,频欲自杀,妪频救之。
妪一夕语眉娘曰:“汝未闻吾少年之事,有甚于汝万万倍,今为汝言之,或能减汝悲怀。
“吾实非本地人也,吾父姓杨,是云和人,有田十亩,娶吾母沈氏,颇有贤德,为乡党所推。吾父终日纵酒,家计日艰。吾生而腰细,人咸呼曰‘细腰’。六岁,慈母以时病弃养。吾父将余托外氏,即往申江,购一牛头车,为行客载重,亦颇得钱,然每为东洋车夫藐视。遂易其业,购一东洋车,得资倍于前,而又苦马夫凌辱,吾父叹曰:‘使吾为马夫,亦当受制于汽车夫也!’乃安之。
“忽一日,富春里赛寓有一妓,名傅天娥,雇吾父车。偶于酒楼下与同业者闲谈,吾父因问曰:‘此妓貌不及中人,何以生意甚佳?’
“同业曰:‘汝不知此乃名妓傅彩云之雏妓耶?彩云为洪状元夫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摄小影。及状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斯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瓦德斯者,德意志雄主推毂之臣,乃慕彩云之风流,诏入禁内,常策骏马出入宫门。是故人又叹之曰‘曾卧龙床者’。又闻任长尝充彩云译官。今彩云老矣,神女生涯,令人有尊前白发之感耳。’
“吾父闻至此,不觉鼓掌而叹曰:‘然则此人亦名留青史矣。’吾父思久之,私谓:‘此一粉头耳,计今夕车所停二十余处,顾曲之人,何止半百?一人一金,已足吾一岁之需。思吾女细腰已长成,容貌胜此女多多,吾何不携来,令学歌舞,吾何愁不为封翁?他日吾女或亦名垂竹帛,正未可料。’
“其岁,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苏州妇人,命余呼之为母,明年。余艺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揾泪也。吾父得资,仅足度日及吸烟之费。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赎余归。初余落籍,吾父仅收四十金,而是时余身价已涨至三千,吾父何处得金赎吾?惟有忍泪吞声而已。更一年,吾父一贫如故,来申欲一见余面,假母亦不见许。吾饥不加食,寒不加絮。
“房中有侍儿曰阿崔,容态润媚,客多悦之,常与我商量曰:‘身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强颜欢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视过客,无一善裔,正如过客之视余侪无一贞静之人也。逾日,有广东胡别驾,慨然以四千金为余脱籍。余喜不自胜,以为从此可报父恩于万一;岂知余出苦海,而吾父已殁数月,亦实命不犹也已。
“吾夫带余来香港,家人与我均无缘分。我身世至此,虽欲上顺翁姑,下怀弟妹,而翁姑弟妹,咸以我为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虚词诡说,视我为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乐,岂有人生之趣?我委顿床枕之日,即秋扇见捐之时。我在云和虽贫窭,或有乡人愍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谁复能一顾耶?”
媪言毕,于灯下重理其麻,续曰:“吾今日日为店家压麻为线,可得少资自赡,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听妪言,低鬟垂泪久之,婉语慰妪曰:“妪勿忧,吾闻天无绝人之理,吾当为奴婢,觅一栖身之所,然后助妪度日,接欢笑。”
妪闻言,喜极,抱眉娘哭曰:“谢上苍怜我也!”
眉娘乃佣身于烟馆,夕宿妪家。忽一日,眉娘见独孤生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烟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觅汝久矣,汝非蒋少轩之友乎?何以始谋其财,继害其命,而终夺其妻也?”
烟客惊震,跪于地曰:“吾知罪过。吾与少轩在东洋读书,甚相友爱。吾之所以至今日穷无所依者,均听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轩同学。吾今殊追悔前此所为,望饶命也。”
生即出剑割其两耳,纵之去。时坐客皆欷歔感叹。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无恙。烟馆主人备闻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义,而叹眉娘之苦,主人遂请于生及妪,收眉娘为发妻。后眉娘儿女成群,遇妪如己母。
生为其友复仇之后,喜眉娘有托,即赴边州。既见周大,问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无所苦否?”
周大泪涟涟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详,周大曰:“初阿兰去后,姨氏即将阿蕙许嫁梁姓外孙,而不与阿蕙言其事,今春过门之期将至,始具言于阿蕙。阿蕙故婉顺,不逆姨氏意。讵知阿蕙嫁前数日,梁氏子发痨而卒。姨氏问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许于前,何悔于后?’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门亦无人过问。’阿蕙遂依期出嫁,吾亦随往。其家故巨宅,先见一老苍头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礼堂,红灯绿彩,阿蕙扶侍女,并木主行婚礼。既毕,旋过邻厅,即其夫丧屋也,四顾一白如雪。其姑乃将缟素衣物,亲为阿蕙易之。阿蕙即散发跪其夫灵前,恸哭尽礼,吾不忍久视。既归,常念阿蕙幽闲贞静,今世殆若凤毛麟角。阿蕙时一归省姨氏,言翁姑视之甚厚,未尝言及身世。如阿蕙者,复何人也?”
周大言讫,生默不一言,出腰间剑,令周大焚之,如焚纸焉。自后,粤人亦无复有见生及周大者云。惟阿蕙每于零雨连绵之际,念其大父、阿姊、独孤公子不置耳。
碎簪记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声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侯、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
此日天气阴晦,欲雨不雨,故无游人,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没湖中。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装女郎。心谓此女游兴不浅,何以独无伴侣?移时,舟停于石步,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门,以吾名氏叩阍者。阍者肃之登楼。
余正骇异,女已至吾前,盈盈为礼,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闻先生偕庄君同来,然欤?”
余漫应曰:“然。”
女曰:“妾为庄君旧友,特来奉访。敬问先生,庄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马自去,或至灵隐、天竺间,日暮归来,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达也。”
尔时,女若有所思,已而复启余曰:“妾姓杜,名灵芳,住湖边旅舍第六号室。敬乞传语庄君,明日上午惠过一谈。但有渎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闻命矣。”
女复含赧谢余,打桨而去。
余此际神经,颇为此女所扰,此何故哉?一者,吾友庄湜恭慎笃学,向未闻与女子交游,此女胡为乎来?二者,吾与此女无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庄湜同来?三者,此女正当绮龄,而私约庄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谓平康挟瑟者流,则其人仪态万方,非也;若谓庄提世交,何以独来访问,不畏多言耶?余静坐沉思,久乃耸然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庄湜归,吾暂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电话询湖边旅舍曰:“六号室客共几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从何处来?”
曰:“上海。”
曰:“有几日住?”
曰:“饭后乘快车去。”
余思:此时即使庄湜趋约,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细事,吾不语庄湜,亦未为无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头观潮,并观三牛所牵舟;庄湜倦,不果行。迄余还,已灯火矣,余不见庄湜,问之阍者。阍者云其于六句钟得一信,时具晚膳,独坐不食,须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觅之,沿堤行至断桥,方见庄湜临风独盼。余曰:“露重风多,何为不归?”
庄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顺步从余而返。至旅邸,余罢甚,即就寝,仍未与言女子过访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时明月侵帘,余披衣即帘下窥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与庄提同观,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楼头觅之。时万籁俱寂,瞥眼见庄湜枯立栏前。余自后凭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无数湿痕。余问之曰:“子何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