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母言至末句,声愈严峻。余即敛涕言曰:“慈母谛听。儿抚心自问,固爱静子,无异骨肉,且深敬其为人,想静子亦必心知之。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儿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日:“三郎,尔当善体吾意。吾钟漏且歇。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则吾虽入土,犹含笑矣。”
余听母言,泪如瀑泻,中心自咎,诚不应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间,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儿,儿诚不孝,儿罪重矣!后此惟有谨遵慈命。儿固不经事者,但望阿娘见恕耳。”
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多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殊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言毕即去。
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
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
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身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环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崖山耶?一胡使人见则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徒令人增惭惕耳。”
静子复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气之言也。试思今之画者,但贵形似,取悦市侩,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余今观三郎此画,果证得其言不谬。三郎此幅,较诸近代名手,固有瓦砾明珠之别,又岂待余之多言也?”
余倾听其言,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因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
忽而静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画能见腾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余观此景沧茫古逸,故爱之甚挚。今兹发问,度三郎能谅我耳。”
余即答曰:“岂敢,岂敢!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诲,作我良师,不宁佳乎?”
静子瑟缩垂其双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罗带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虽偶习之,然一无所成,今惟行箧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请问云何‘花燕’?”
静子曰:“吾家园池,当荷花盛开时,每夜有紫燕无算,巢荷花中,花尽犹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爱为之图。三郎,今容我检之来,第恐贻笑大方耳。”
余鞠躬对曰:“请阿姊速将来,弟亟欲拜观。”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即移步鞠躬而去,轻振其袖,薰香扑人。余遂留余妹问之曰:“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谓往叶山观千贯松,兼有他事,顺道谒淡岛神社。已嘱厨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并嘱吾语阿兄也。”
余曰:“妹易未同往?”
妹曰:“不,静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
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即诘之曰:“何书?”
妹曰:“此波弥尼八部书也。”
余曰:“此为《梵文典》,吾妹习此乎?”
妹曰:“静姊每日授余诵之,顾初学殊艰,久之渐觉醰醰有味,其句度雅丽,迥非独逸、法兰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语。”
余曰:“然则静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静姊平素喜谈佛理,以是因缘,好涉猎梵章。尝语妹云:佛教虽斥声论,然《楞伽》、《瑜伽》所说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别,曰正智,曰真如,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有‘声论宣明’之语。是佛教亦取声论,特形式相异耳。”
余听毕,正色语余妹曰:“善哉,静姊果超凡人圣矣!吾妹谨随之学毋怠。”
余语吾妹既讫,私心叹曰:“静子慧骨天生,一时无两,宁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长侍秋波也!”
已而,静子盈盈至矣。静子手持绘绢一帧,至余前。余肃然起立,接而观之:莲池之畔,环以垂杨修竹,固是姨家风物;有女郎兀立,风采盎然,碧罗为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汉制飞仙髻也;俯观花燕,且自看妆映,翛然有出尘之姿,飘飘有凌云之概。余赞叹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静子闻言,转目盼余,兼视余妹,莞尔言曰:“究又奚能与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觇其中藏如何耳。画中人外观似奕奕动人,第不能言,三郎何从谂其中心着何颜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续曰:“画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余生平博览丹青之士,咸弗能逮。嗟乎!衣钵尘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据行云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独造,使余叹观止矣。吾姊端为吾师,吾何幸哉!”
静子此时羞不能答,俛首须臾,委婉言曰:“三郎,胡为而作如是言?令浅尝者无地自容。但愿三郎将今日之画见赐,俾为临本,兼作永永纪念,以画中意况,亦与余身世吻合。迹君心情,宁谓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复属意于画,盖已江郎才尽。阿姊自是才调过人,固应使我北面红妆,云何谓我妄言?”
静子含羞不余答。余亦无言,但双手擎余画献之,且无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适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贵耳。”言已,即平铺袖角,端承余画,以温厚之词答曰:“敬谢三郎!三郎无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赐画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兴。余乃负杖出门,随步所之。遇渔翁,相与闲话,迄翁收拾垂纶,余亦转身归去。时夜静风严,余四顾,舍海曲残月而外,别无所睹。及去余家仅丈许,瞥见有人悄立海边孤石之旁,静观海面,余谛瞩倩影亭亭,知为静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静子闻余声,却至欣悦,急回首应曰:“三郎,归何晏?独不避海风耶?吾迟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时可曾加衣否?向晚气候,不比日间,恐非三郎所胜,不能使人无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摄,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日:“感谢吾姊关垂!天寒夜寂,敬问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静子则柔声答日:“区区弱质,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来,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厨下,制瓜团粉果,独余偷闲来此,奉候三郎。三郎归,吾心至适。”
余重谢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见待,愧弗克当!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伫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称消受耳。”
余言毕,举步欲先入门,静子趣前娇而扶将曰:“三郎且住。三郎悦我请问数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为客气乃尔?阿姊欲有下问,稚弟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静子踌躇少间,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迩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窃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
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余闻语茫然,瞳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
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弥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棉,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娣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但闻静子连复问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读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娘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罗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闲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
静子故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佑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
余呆立无言,惟觉胸间趯趯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馎饦,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满带,迥绝时世之装,腼腆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炉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
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余等齐行,送至驿上,展軨车发,遂与余姊别。归途惟静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静子缓缓移步,远远见农人治田事,因出其纤指示余,顺口吟曰:“‘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诗欤?在宋已然,无怪吾国今日赋税之繁且重。吾为忖人生无限悲感耳!”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亦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