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的大伯林尚元与大婶冉润住在市中心区域。开车去停车是很不方便的,所以春晓索性就没开车,她选择乘坐一号线地铁。当地铁到了临顿路那站,她下了车。从三号口出来,她沿着主干道临顿路一直往北走,过了碧凤坊,再走两百米左右,她停在闹市区的中心——观前街东入口。
她左转弯进这条热闹的市中心步行街朝西走,又一会儿,她走进百年老年“采芝斋”。从采芝斋出来,她的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之后她调过头走,没几步她走进洙泗巷这条小巷子,穿过弄堂的第一个岔口是清洲观前,她走入清洲观前往东走,在第二岔路口她拐进清洲里。
“砰砰砰!”她敲开其中一户人家的大门,大门上的铁环早已锈迹斑斑,可声音依旧清脆鲜亮,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股老房子固有的烟火气充斥着整个鼻腔。这里有着她童年周日在天井里玩耍的汗水气味;这里有着她夏天在水井边等吃浸在井里头西瓜的身影;这里有绿豆棒冰融化滴成水划过她手指的清凉粘腻感……
“大伯,大伯母。”春晓刚进门就叫他们。
大伯身穿一件白色老头马甲衫,正坐在客厅的方桌子边,手中剥着莲蓬头。大伯母一件姜黄色碎花绸缎马甲,身上还围一条脏兮兮的围裙,也坐在一旁,她的手里头正剥着生百合。
“晓晓来了啊。”大伯招呼她坐。
大伯母一见她手里的东西,马上站起来,象征性地将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了擦后伸手接过东西,嘴上一直说:“啊呀,每次都这么客气,说了不要买什么东西,我们呀,什么都不缺。”
“要的,”春晓将东西递过去,然后她坐下来,“别跟我客气,一点小心意,没什么的。”
“来,喝茶,你大伯刚刚剥的莲心茶。”大伯母从桌子上拎起一只红色热水瓶,她用力拔起热水瓶塞,一股子热气冒出来,特别像大伯母脸上一贯拿来招待客人所持有的热情。她将大伯剥在酱油碟子里的莲心放了些在塑料一次性杯子中,冲水进去,不一会儿,莲心与在热水里扑腾几下,这茶便泡好了。
“谢谢,”春晓接过茶,塑料杯的表面非常烫,她端在杯口处将杯子放在一旁,与他们攀谈起来,“最近两位身体可好?”
“好,好,好。”大伯连连点头,手中还在不停地剥着莲蓬,“你呢?家里大的小的都还好?”大伯心里清楚,春晓有那么一位厉害的婆婆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
“断奶了吗?”大伯母是过来人,她知道春晓二胎刚满半岁。
“嗯。现在吃奶粉。”春晓低头,似乎讲到她的痛处,她把痛掩饰起来的方式就是将事实蜷缩成一团,掩耳盗铃式的自我欺骗。
“两个孩子就是好啊,”大伯母感叹道,“你堂妹啊,一直不肯结婚,在美国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那么远催都没办法催……”
“是啊,我们两个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第三代呢……”
春晓与大伯、大伯母谈起了家常。
大伯母总以她骄傲的女儿为蓝本,讲述着他们多么辛苦哺育她的心路历程。这些话,先前春晓也听过无数次,有些段落她都了然于心。可她每次都是微笑着倾听她的絮絮叨叨。她认为对老人家最大的尊敬就是抱以最大的热情去聆听她重复多次的人生轶事,并且给予最真挚、热情的掌声。
大伯就相对含蓄得多,他戴一副黑框老花眼镜自始至终剥着莲蓬。一颗颗莲子先脱离莲蓬的纠缠,地理自主地站立在桌子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其实它们的命运无非就是等待着大伯用指甲去挖开它们,褪去青色皮囊后雪白的莲子肉出现,大伯再用指甲分开白色的莲子肉,用牙签挑出莲心放在酱油碟中。
坐了一会儿,春晓看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她识趣地准备告辞。
“晓晓啊,难得来,留下来吃中饭吧,”大伯母假意挽留,“没什么菜,就随意吃吃如何?”
“不用了,大伯母。”春晓推说。
大伯母佯装不开心的样子,指着桌子上的莲心茶:“你看看,连茶都没喝一口。”
“我喝,我这就喝,”春晓拿杯子来,小口抿了抿。这茶入口微苦,但有股莲叶清香,“饭就不麻烦了,我婆婆要等我吃饭的。”春晓只能这么说,大伯母才收回刚才不开心的样子,转成笑脸。
她送她出门,到了门口开锁,拉门,这门又是“嘎吱”一声。
“路上小心啊,有空多来看看我们。”大伯也跟着出来,对着春晓嘱咐。
“好的,我晓得了。大伯、大伯母你们回去吧。”
“欸,好嘞!”春晓向他们挥手,转身离去。在背后,春晓听见门“砰”一声关掉,仿佛关上了她对整个童年、整个青春的念想。
出了清洲观前这条巷子,她打算去观前街有名的生煎铺吃生煎。她一想到好久没吃上汤汁浓郁皮薄馅多的生煎包,口水都要流出来。生煎铺离这里不是很远,稍走两步就到了。这家生煎铺的门口有一个黑色的大牌匾写着“哑巴生煎”。似乎近中午了,吃生煎包的人开始多起来。春晓想着那要赶紧买票。她对着门口买生煎票的人说:“要半客生煎,一碗小馄饨。”
服务员的服务是那种老店一贯的风格,靠着味道打拼天下,没有盛情款款,绷着一张脸,一张爱来不来的样子,问她收了钱,就扔一块铁皮牌牌88号给她:“生煎到窗口自己拿,自己找位子坐,小馄饨会送过来。”
春晓拿着牌子走到生煎窗口排队。今天很是幸运,刚巧一大笼生煎出锅,她没多久就拿到了四个生煎。找了边上很不起眼的位子,她坐定下来。又拿了筷子和小碟子。正要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老板娘,一客生煎再来一碗小馄饨……”
春晓抬头向声音的发源地一望,那人也恰好往着这里看,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那人笑嘻嘻地拿着铁皮牌牌89号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淆在生煎包香味里他一直在意的那款香水味,这种香味是有别于市井生活的味道,是凌驾于阶级之间孤傲清高的味道。之后他开口说:“没想到你这样的豪门阔太太也会专门跑来这里吃生煎呐。”
“钟sir,谁规定我不能来吃生煎的呢?”
“你这样的人物不应该顿顿鲍参翅肚,或是红酒牛排才能配得上你呀!”
“你又在跟我开玩笑,是不是?”
“我是正经说呢……”
撇开了案情,他们之间的谈话竟然能如此风趣,像两个老熟人一般打趣,丝毫没有戒心的话语更不会产生任何芥蒂。
钟嘉乔还想继续说,他的生煎包好了,“欸,来了!”他手中拿一只盘子,里面装八只生煎包,“我可以搭个位吗?”
“额……行吧!”春晓往里面挪了挪,这个位子太小,其实两个坐会有些挤。
“放心,你是减肥人士,瘦的很,挤一挤完全可以。”说完,钟嘉乔大言不惭地坐了下来,“你也喜欢吃生煎包?”
“你是问正经的问题吗?”
“欸,人民警察问你问题呢,要好好回答。”
“对啊!”
“你这个回答不行,太草率。”
“喜欢就是喜欢呀,我这是坦率,率真。”
“文字我玩过你,哼,”钟嘉乔偷笑着,很显然他今天在这人遇上她心里是件十分开心的事,“我来总结一下你的情况吧……”
春晓手里举着瓷勺子,勺子里正放着一只生煎,她正想要咬一小口后吸汤汁,这下被他这一说全都停止了进行时,她一张“我倒要看看你能瞎掰些什么”的脸看着他。
“咦,园区也有生煎包啊,为什么非要跑这儿来吃?”钟嘉乔思索着,他把手呈八字形放在下巴处,眉头紧皱,要是有副眼镜,他就是真人版“名侦探柯南”。
“生煎包在我心里是有排行榜的,如果说大阿二的生煎包是初级别,那就是在有和没有间做选择;鑫盛源的生煎包是高级别,就是在吃和好吃间做选择;而哑巴生煎才是我心目中的至尊级别,就好比是爱马仕一样的神级存在。”
“嗯,嗯……”听完钟嘉乔连连点头,“我真的可以总结了,你是个嘴刁的吃货!鉴定完毕。”
闲聊之间,他灵敏地嗅觉闻到围绕在春晓身上特别的香水味。说不上的气味,像空谷幽兰般的高洁。他仔细打量她休闲的打扮模样,蓝紫色的T恤衫,淡蓝色紧身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像极了弄堂里哪户人家的邻家小妹。比起往常生存与格子间的女白领煞有介事的模样,她这样亲和太多,他与她就这么同坐着,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夹杂着各色的语言,有软糯的苏州方言,有纯真的北方音……在嘈杂的充满人声鼎沸气息之间,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回到青葱校园的食堂,边上坐的是他的一位女同学。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市里?”钟嘉乔收回思绪,把一切都锁定在了前面这个香气扑鼻的生煎包上。他咬了一口生煎包,包子里的汤汁狡猾地从另一端飙出来,洒到了春晓的手背上,钟嘉乔一把抓过她的手,“你没烫到吧?”
春晓用餐巾纸擦掉汤汁,看了看:“没事。”
钟嘉乔不放心,去买了瓶冰汽水,敷在春晓手背上。
“你这是干什么啊?”
“别动,帮你冰敷。”
“钟sir,我没事,不用紧张。”
“我没有紧张!”钟嘉乔说这话的时候与春晓同时望了望,“明明是它!是它紧张了,见到美女都乱了方寸,飚汤汁还不算,还要飚到美女手上!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我来吃了它!”钟嘉乔说着一大口把生煎包吃进嘴里。
春晓哈哈大笑起来。
钟嘉乔第一次见到春晓能自在轻松地舒展开眉宇间的阴霾,如此开怀大笑也是难得一见,她的笑像春天里上方山上漫山遍野盛开的樱花,梦幻般的绚烂无比,更像飘在风里的一首诗,短暂却美好。
“88、89的小馄饨好了。”服务员把两碗冒热气的小馄饨往桌子上一放,感觉有点像是扔过来的。
春晓端过其中一碗,另一碗摆到钟嘉乔面前。还帮他拿了瓷勺子,放在能被顺手拿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