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罪恶的皮囊露出来吧,这里没人。”温泉不看他,举着茶杯,喝了一口茶,云淡风轻地说。她的这句话与她身上这件温婉的茶服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在嘲讽自己,亦在讥讽可悲的李水生。
李水生讶异地看着她,一种始料不及、猝不及防。他没想过她竟然能这么直白将这一句堂堂正正的心底话从口中顺利地脱口而出,他甚至佩服她的勇气。她这般轻易地举动像是平凡生活里的喝一杯、看一次风景、望一眼他。这句话是谬论吗?不,不是。这句话相当到位地刻画了李水生压制在心底如野兽般的生动形象。它像一条导火索,引燃他嫉妒、欲望交织着不断折磨内心的自我,它更像把原本一只完整的玻璃罐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碎了一地。
“我们彼此彼此,”李水生以势均力敌的态势去回应。他狡黠地一笑,笑容从嘴角划过,阴森森的,看得人发毛。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对着黑夜里那一片不安分的湖泊,“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深夜?我们的命运彼此紧密联系在一起,从此走上了一条路……”他像在提示她。
“哼,”温泉冷笑,丝毫不受任何威胁,“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彼此相连着,我比春晓要早……”后半句的时候温泉低声说,像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们的问题别扯上其他人。”
“她不是其他人。”
“她是!”
“你连她都没放在心里,”温泉讽刺他,“你这个男人的心应该被挖出来好好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说罢,她的手在李水生的胸口画上一个圈。
李水生用力拍走她的手。“不用你管!你只管好自己就行!”
“水生——”春晓没进门,门虚掩着,她只在门外说话,“妈刚打来电话,”她边说边推开门,“让我们回去,她说……”春晓望了一眼,他们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她停住说话。
“好,我们回去吧!”李水生转过身从窗边走向门口。
“对了,我还准备了一份伴手礼,”温泉跟在李水生后面出了包厢的门,“你们等一下,我让人去拿。”
“不用了,真的不用客气,温泉,别麻烦了,”春晓一直推着手,她心里着急着要回去,“妈会在家里等我们的。”
温泉清楚春晓的担心,她看了看李水生,这个男人一点都指望不上,春晓的难处只得她一个人扛。她也不为难她,让他们回去。
“那……好吧,你们路上小心点,我就不送了,”温泉却跟着他们两人从楼梯上下来,到了大厅,她见宾客们还在欣赏昆曲,“春晓,回去路上开慢一点,到家发个平安微信给我。”说着她依然跟着他们,直到把他们送到门口,她停在门口一直目送他们去停车场,看着两个人消失在她视野中,她才转身换回老板娘的面孔回去大厅招呼着她的VIP客人。
春晓开着车,沉默许久的李水生突然开口:“明天周日,我有些事。”
“嗯。”春晓轻轻答应着,之后也没再说话。等开进家里的地下室,刚停好车,陆咏梅就出现了。
她帮李水生拉开车门:“水生回来了?”
“嗯,妈。”
“这么早啊?”
“早?都十点多了,不早了,”李水生心里烦闷,实在不想再周旋在婆媳之间,她们要闹就让她们自己去闹好了,拉上自己干什么,“妈,我先上楼去,晚安。”说完他用力关了车门,干脆地走了进去,头也没回。
春晓锁了车,走过来:“妈。”
“水生怎么啦?他心情那么槽,你们去了哪里?”陆咏梅质问春晓。陆咏梅用一种看恶人的眼光看着她,又像是对犯人的审问。
春晓不知如何说起,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
“你说啊……”陆咏梅急了。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这个当老婆的怎么连自己老公的心都摸不透?而且晚上明明你们两个是在一起的?你给我说,晚上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陆咏梅咄咄逼人。
“就去了温泉的周年庆,在李公堤的一家饭店吃的饭,饭桌上都是她店里的VIP客人,哦对了……其中有个叫黄总的,听说是认识您……”春晓把晚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黄总?”
“草头黄。”
“黄晓梅?那个刚买地的暴发户?”
“嗯。”
“她呀!”陆咏梅定是没放她在眼里,“她是不是说最近在海南买了块地要我们水生帮忙参谋参谋?”
“是的。”春晓只是应声丝毫不敢流露任何表情,生怕又触怒了陆咏梅。
“那我知道了。”
这时,春晓的手机响了。
“喂?”她接起电话说。
“到家了吗?”温泉问,“都几点了?还没给我消息,我担心你呢。”
“嗯,早就到了,我……”
“那你好好休息,安全到家就好。”温泉挂了电话,她掐指一算现在肯定是跟他们家老太婆在斗智斗勇。
春晓挂了电话,陆咏梅早就进门走掉了。
她开了门,踏进去,刚上几层台阶就遇上容阿姨,容阿姨的卧室就在地下室大门边上,她们没正面碰上,不然春晓会十分尴尬,她一想到下午她和李水生在家冷战的事,容阿姨肯定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羞于见她,她刻意避开她从地下室直接上一楼去。
穿过大厅,她直径往厨房走,厨房就留了小灯,光线不太明朗,她拉开冰箱,冰箱里的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板着,脸上如一潭死水,灰暗的肌理藏匿着她练就多年的忍耐力,仿佛历经多年修炼早已是金刚不坏之身。她取了水,往玻璃杯里倒,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而她的耳畔竟然想起温泉的那句“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彼此相连着,我比春晓要早……”
“啊……”春晓没注意手中的水,结果水溢出了杯子,她又连忙找来抹布吸水。
她端着杯子在灰色调光线里呈现幽怨的色泽,她如同快要枯萎的玫瑰,濒临死亡的气息满溢在她全身。她倏然间想起身上“孤儿怨”香水的文案:我从不难过,人间不值得。
第二天清早,依旧是六点早起的她,如往常一般换上运动服,下楼跑步。
天气越来越热,但坚守自律的人无论什么天气都将遵守原则。她戴了顶又大又黑的宽边帽,帽檐遮住她不愿透露心情的眼神,留下狭长一条给予她前进的方向。她伪装以健康优质的态度去过活,披上安全的外衣,挂上假笑,她踏出的每一步充斥着或深或浅的哀怨……
晨跑结束以后,她独自去往周边商铺的一家星巴克,这家恰好卖早餐。她要了全麦可颂加冰美式咖啡。在冰美式流泪的塑料杯上倒映着一张面具脸,脸上的笑是假的,那些细碎的幸福时刻亦是假的……
上午她打算去市区探望一下她的大伯与大伯母。
等她回到家,李水生果然不在家。陆咏梅一手抱着她女儿一手拉着她儿子在儿童区域内玩乐。春晓走上前,站在儿童区的门口,她探出身子问:“妈,我能进来吗?”
“你要是今天有事就去忙好了,孩子交给我,放心好了。”陆咏梅的话将她整个人封闭在儿童区之外,儿子翊宸走过来几步,口中向她撒着娇:“妈妈!妈妈!”春晓伸出手想过去抱住他,陆咏梅的眼神朝这里望过来——略带攻击性的目光,灼伤春晓的臂膀,仿佛要将她隔离在亲情之外。
陆咏梅对着翊宸说:“宸宸,来,和妹妹玩。”又过来一把拉走了翊宸。
翊宸不明白地看着陆咏梅:“阿婆,为什么不能带着妈妈一起玩?”
“妈妈有事,妈妈很忙的。来阿婆陪着你们好不好啊?”陆咏梅拿起最新款的乐高玩具,“看这积木喜欢吗?我们一起搭好不好?”
“好!”翊宸转身走向陆咏梅。
春晓只淡淡说了句:“妈,我先走了。”
她换了衣服,只得出门。
真正的悲伤是悄然无息的,像得了病一样,一点点侵蚀整个身躯,某天你被通知病入膏肓,却于是浑然不知。只是你习惯于,看见的蓝天是血色的;闻到的花香是恶臭味的;尝到的糖果是苦涩的……胆汁剧毒混淆的流质物,你可以豪迈地一饮而尽;你亦可微笑着看完一整部“罗密欧与朱丽叶”……心一旦枯竭,温暖即使透过罅隙照射进来,也回不去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