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下到山下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当他从上山的小径中出来时,惊讶地发现有一大群人等在出口。
至少有一百人,全都是他的同学,男生女生,有些很熟悉,也有那种没说过话的;突然就觉得很感动,不管遭遇什么,他还有这些伙伴,兄弟,不离不弃。
“你的伤没事吧?”珂澜和几个女生围着他,浓重的暮色都无法掩饰她们脸上的担忧。
“我没事。”这时候身体像是听到提醒,疼痛又开始泛滥起来,晨锋用手摸摸颧骨,发现自己的右脸已经肿起来了,估计看起来像个猪头;身上的衣服也挂的到处都是口子,皮肤上传来阵阵刺痛。
“都是小伤,明天就好了。”受伤是一件好事,能减轻心里的痛苦。
“好了,大家也别围着他了,让他换件衣服,包包伤口;”晨锋打倒那两个萨莱护卫时,旭炎没在场,他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不由得暗暗乍舌,洛克的护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晨锋以一敌二还干净利落地把对方击败,他只能感叹这小子的身手太变态,现在见到晨锋的右脸都肿起来了,他才知道晨锋赢的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轻松,“至于这小子让大家担心了一下午,咱们改天再收拾他。”
见晨锋从山上下来,大家也就放了心,大多数人说说话就离开了,靖翰旭炎等几个相熟的把晨锋带到宿舍里,先帮他检查伤口,身上流血的地方就用麻布裹起来,又给他找了别人的一套衣服换上,然后把他揪到操场跟他‘算账’。
“你想好了?”靖翰见晨锋不再像白天时那么痛苦,脸上也有了一些坚定之意,有些好奇,他知道晨锋面临的难题,反正他是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
晨锋沉默了片刻,他一个个看着围在身边的人,冬白,靖翰,旭炎,安德,哲茂,子歆,颉青,秋叶,华朗,都是好伙伴,好兄弟,他不能隐瞒,也许过了今夜,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要去登博朗峰。”
“什么?”
“你疯了?”
大家全都惊住了,每个人都知道晨锋的话意味着什么;博朗峰就在那儿,从恩典桥上就能看到,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登顶。
这样说或许不对,也许曾有人登过顶,但那些人从来没能活着回来。
“晨锋,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旭炎抓住晨锋的肩膀,不允许他忽视自己的话,“你不愿意说,肯定有你的理由;但不管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们都帮你!”旭炎有些动感情,他还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如此真情流露;“你不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太危险,你……,学院里好多人都以你为榜样,以你为荣,你不能,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命运,可有时候,命运就会推动着你,不得不做一些事情。”晨锋没有办法跟旭炎还有其他人述说自己的痛苦,也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决定;至于面临的危险,他在山巅眺望博朗峰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他不惧怕死亡,他愿意把生命交付给命运来裁决。
“我跟你去。”人群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冬白坚定的声音。
晨锋摇头,但大家不理他,靖翰紧跟着说,“还有我!”然后是大家纷纷开口,“还有我!”,“还有我!”
晨锋坚持摇头,“我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兄弟,我不能欺瞒自己的兄弟;但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能让你们跟我一起冒险。”
“这就是你的办法?”靖翰恼了,冲过去揪住晨锋的衣襟,怒目圆睁,“一个人去登博朗峰,然后死在那山上,这样问题就解决了?这就是你的狗屁办法?”
晨锋沉默,他没有办法回答,在他内心里确实有个隐秘的想法:如果死去,问题就解决了。
冬白拍拍靖翰的手臂,让他把晨锋放开,然后他看着晨锋的眼睛,“我跟你去,我给你当助手,帮你登顶;如果这次不行,我们就一起回来,下次再去。”
靖翰反应很快,知道晨锋这个混蛋拿定主意就不会改变,冬白的想法就是个退而其次的好办法,“还有我,我和冬白一起陪你去。”见其他人也要凑热闹,恼了,“冬白可以帮晨锋扛东西,我懂得怎么在野外行走,宿营,寻找饮水和食物,还能给晨锋当护卫,你们能干什么?去了当累赘吗?”
靖翰霸道的话一下子把大家打哑了,不过靖翰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谁敢站出来说跟他们仨的体力一样好。
“晨锋,你不要拒绝了,就让冬白和靖翰陪你一起去。”子歆站到晨锋面前,“一起去,一起回来,别忘了,我们还等着你回来教我们功夫呢。”
晨锋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问过佣人,就直接去了起居室,父母和哥哥江澜都在那儿。
“天啊,你的脸怎么了?”晨锋想跟父亲交谈,但母亲先冲上来,把他当成可怜无助的小孩子;后来,在伯宁男爵的帮助下,心疼的母亲终于被劝走了,留下父子三人在房间里。
“爸,哥。”晨锋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父亲和哥哥了,但忧伤在心中流动,“我不赞同你们做的那些事,那是错的,不对的,你们不应该跟萨莱人合作,不应当与他们……”晨锋顿住了,他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同流合污’四个字。
伯宁抬手阻止江澜开口,室内安静下来,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沉重。
“但你们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从小养育我,照顾我,你们对我那么好,我不能做出伤害你们的事。”
晨锋低下头,这些在心里盘旋无数次的话语,一旦说出来,就刺破了虚假的美好,让鲜血流出来。
“我要出去几天,我要把这些事想清楚,我必须想清楚,否则,我,我没有办法当这些事没发生过。”
伯宁叹息,那叹息声中浓缩了一百年的岁月,“小锋,你要知道,只要你和小澜过得好,我情愿把命都拿出来。”
“我知道。”晨锋低着头,他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父亲的话是如此真挚,这恰恰是他痛苦的源头。
“小锋,你要去哪儿?”江澜问他。
“去山里。”晨锋努力平静下来,他的命运,他必须坦然面对,“我同学会陪着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晨锋就离开了家;他没跟父母告别,只是把一封信藏在一本书里,如果他真的回不来,父母会看到他留下的话。
马蹄踏破清晨的宁静,晨光在东方慢慢亮起,当走上恩典桥时,晨锋停住马,望着群山之上的博朗峰,望着那白色的峰巅,心情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前一晚约好靖翰和冬白在颙若老师留下的房子等他,可当他抵达时,却看见房前的院子里多了几匹马,多了一个人。
璋钺叔叔。
“小锋,你和小翰你们要去登博朗峰,我不阻拦,但有个人,你一定要见见。”
这是个衰弱的老人,很难确定他的年龄,但你会觉得他还能坐在那儿,还能工作,几乎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脸已经毁了,找不到一块平坦的地方,他的脊背也佝偻着,身上似乎没有一块挺直的骨头,露出来的两只手像两只黑色的鸡爪子。
他盘坐在一大堆污浊的皮革、布料、线团、以及成品半成品的鞋子中间,有一张黑乎乎的矮几摆在身前,上面摆着剪刀、锥子,几种异形刀具,还有一些晨锋不认识的工具;大家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只鞋装鞋底,熟稔地用锥子在鞋沿钻孔,然后用大针牵着粗麻线拉紧;阳光从门口斜斜地对照进来,照亮了门内的一小块空间,他就坐在光亮外的幽暗中,全神贯注在手中的鞋子上,好像那就是他整个的世界。
“他叫砜,曾经是皇家护卫团最强壮的士兵。”璋钺的神色中有一些惋惜,或者是同情,“你们觉得他很老?是不是?其实他才四十多岁。”
也许不忍心再看砜的样子,璋钺转身出了门,大家也跟着他回到光亮中。
“差不多二十年前,皇家护卫团选出了五名最优秀的士兵组成登山队,去攀登博朗峰,但最后失败了,去的五个人只回来了两个,但人都垮掉了,最后另一个人死了,只有砜活了下来。”
璋钺抬起头,看着这间巷子中制鞋作坊的小招牌,半天没有说话,晨锋猜测他认识那死去的几个人,甚至还曾是好友。
“砜的脚冻伤了,最后医生不得不把他的脚截掉;他的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都冻烂了,人也像傻了一样,说不清当时他们遇到了什么,有没有登顶,之后皇家护卫团就再没有派人试过。”
“砜没有家人,皇家护卫团也不能永远养着他,就帮他开了这间制鞋作坊,算是有口饭吃。”璋钺叹了口气,回身招招手,他的卫兵捧过来一个酒罐子。
璋钺拿着酒罐又进了屋,蹲到砜的对面,把罐子打开,把酒倒到碗里;从酒罐打开的那一刻,砜的手就停了,鼻孔翕动着,眼睛也像有了神,紧盯着那清亮亮的液体。
璋钺把酒碗递给砜,他急不可待地就把那半碗酒咕嘟嘟地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急切地把空碗伸出来,等着。
璋钺又往那空碗里倒了半碗酒,等砜喝完,就把空碗拿走了。
“砜,我是璋钺。”璋钺停在那儿,等候对方辨识,但砜的眼神痴呆呆的,毫无反应;璋钺无声地叹了口气,回手招呼靖翰过来,“这是我儿子,他现在要去博朗峰了。”
博朗峰!
这三个字似乎有种魔力,砜的眼神第一次显出些理智来,开始迟钝地审视面前的诸人。
“我儿子要去博朗峰了,你有什么教导他们的?”璋钺向前靠近了一点,大声说。
砜的眼神转到靖翰的脸上,突然身子抖了一下,右手抬起来,似乎要阻止;他也第一次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含糊不清,“不…要…去,有,魔鬼。”
晨锋他们上路时已是午后,璋钺不仅带他们三个去看了砜,还带他们见了另外一个老兵,这老兵年轻时曾有过攀登雪山的经验;最后,靖翰把三个人带到兵营里,给他们配上全套的登山装备。
据璋钺说,二十年前那次登山失败,皇家护卫团一直计划着再次组织登山队,要征服这坎瑟沃迪大陆上的最高峰,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计划一直被搁置。
不过登山装备的研究一直没有停,这些装备本身就有很强的军事用途,尤其是冰雪环境作战就离不开这些,这次倒是便宜了晨锋他们三个。
上路的时候,晨锋背着剑,冬白跨着刀,这刀就是当时颙若老师从那个萨莱车夫手里夺下来的那把,而靖翰则背着弓箭,马鞍旁的布囊里插着一把分成两截的长枪。
这长枪就是靖翰从小练熟的兵器,中间有个卡扣,连起来时就是一把一人多高的长枪,分开时就是双手用的棍枪。
据璋钺说,要去博朗峰,先要经过一片原始森林,里面各种野兽都有,若是不带武器过去,那就相当是给林子里的野兽送饭上门了。
三个人都带了一大包行李,有些还是军队研发出来没有大规模使用的东西,比如套在鞋上用在冰上行走的冰爪,还有在冰瀑上固定身体的冰镐,这次璋钺一股脑都给晨锋他们带上。
三个人已经走了很远了,晨锋看见璋钺还站在军营门口,远远地目送着他们;之前晨锋想得简单,他只想去爬那坐山,去登上那大陆的最高峰,如果失败了,无非就是一死而已。可昨晚答应冬白和靖翰陪他一起去,事情就不一样了,冬白和靖翰都有自己的父母,他不能把失去爱子的痛苦留给他们的亲人,他一定要让他们活着回来。
哪怕不能成功登顶,他也要让自己的兄弟活着回来。
去博朗峰的大路是洛维亚通向多尼提亚的官道,道路宽敞平坦,不时有运货的马车从身旁经过,他们三个也不急于赶路,骑马走一段,就下马步行一段,让坐骑缓缓劲儿,他们的行李太重,怕把马累坏了。
傍晚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找人家借宿,就在大路不远处的野地里,寻了处溪水旁的平地扎营,靖翰有经验,带着晨锋冬白先给马擦拭汗水,喂水喂食,等把马伺候好了,才指导着晨锋和冬白扎起帐篷,取水煮食。
据靖翰自己讲(吹嘘),他十四岁时,璋钺就让他跟着军队训练,还特意让他跟着几个老兵学了几个月野外侦察,就算是把他一个人扔到野外,啥东西都不带,他也能活下来。
饭后,三个人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跳动的火苗映红了他们的脸;天气晴朗,一条星河横贯天幕,那璀璨星光把大地照亮。
“这件事,你究竟怎么想的?”靖翰和冬白都知道晨锋的事,大家是兄弟,靖翰不希望跟晨锋之间还有一块不能触碰的禁区。
晨锋用树枝拨动篝火,看着火苗升腾,火星飞舞,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不能去举报他们,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我不能伤害他们;可我又不能同意他们的作法,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能不能劝伯父别再跟萨莱人合作了?再做些补救?”冬白插了一句。
晨锋摇头,“开始我也这么想过,后来我想清楚了,这肯定不行,萨莱人不会放过他。”见冬白没听懂的样子,就继续解释,“对萨莱人来说,六大臣之一跟他们私下合作,这是个很有价值的事,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放弃这种合作;在我父亲这边,开始的时候,只是想跟萨莱人做个小交易,来保护我的安全,让他们不要伤害我,后来可能就身不由己了,合作越来越多,现在都开始帮他们私运兵械,如果现在我父亲敢说不做了,萨莱人就会出来把他毁掉。”
晨锋的脊背弯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似乎不胜寒意;过了片刻,他继续说,“以前看书,有种说法,叫做‘一步错,步步错。’,过去不懂,现在懂了,我父亲就是这样,错误的事情,只要做过一次,就没法回头了。”
大家都沉默了,只有树枝燃烧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周围很安静,溪水无声流淌,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唳鸣。
睡觉前,靖翰和冬白商量着轮流守夜,这时候地方上并不安靖,在这荒山野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晨锋也想跟靖翰冬白一起守夜,但被拒绝,他俩让晨锋安心休息,把力气留在最后登顶的时候用;晨锋觉得自己有异议的权利,这一点靖翰和冬白都表示同意,但他们也有用拳头‘劝说’的权利。
显然靖翰和冬白的‘劝说’更有说服力,最后,晨锋心悦诚服地躺进帐篷里。
第二天,三个人继续赶路,晚上就宿在野外;第三天半夜,守夜的靖翰发现野地里有人窥伺,靖翰喊了几声,冬白和晨锋也都闻声起来,守在一旁,但一直到天亮,那些暗中窥伺的人也没有出现。
他们的运气很好,连着几天都是晴天,到第四天下午,他们离开大路,向群山的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