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再次见到旭炎时,觉得他身上有一些陌生的东西,之后才恍然意识到旭炎看起来成熟了,像个成年人了,隐约中似乎有点他父亲的影子。
以前旭炎身上总有一种浑不在意的气质,好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经过这次他爷爷的事,他身上那些虚浮的东西消失了,剩下一些沉淀下来的东西,像是一下子长了好几岁。
“……我的两个叔叔当时都不同意把爷爷的剑送给你,但那是我爷爷的遗愿,我父亲又坚持,他们也就说不出什么。”说起老人的葬礼,又谈到那把剑,就跟晨锋开玩笑,“你可得小心,我的两个堂哥都把你当‘仇人’了。”
这些天,晨锋认真想过这件事,他心里其实是有点受之有愧,这时候就跟旭炎商量,“我把那把剑还回去吧?”
旭炎微笑着摇头,“要按照老规矩,爷爷的剑也是留给我父亲,将来留给我,跟他们都没关系;他们就是觉得爷爷的剑让你一个‘外人’拿走了,没面子。”
“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也有点‘恨’你,觉得你拿走了属于我的东西,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爷爷的剑就该留给你,你比我更有资格。”旭炎看着晨锋,态度诚恳,神情真挚。
晨锋突然有些感动,他一个外人拿走了本该旭炎这长子长孙留存的长辈遗物,旭炎却能心无芥蒂的跟他说这些话,晨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停了片刻,最后说,“我们是兄弟!”
旭炎还以一个阳光般的笑容,“我们是兄弟!”
旭炎这次真的变化很大,以前从不把学业放在心上的一个人,现在每天下午都留在教室里自习,直到天色变暗才回家,晨锋听到好几个人都惊讶旭炎的变化,晨锋自己也有些感慨,没想到旭炎爷爷的去世,会如此改变一个人。
这天下午,晨锋在学院里呆到接近晚饭时间,看着约定的时候快到了,晨锋就到学院门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江澜的马车到了。
前一天,江澜就跟他说好了,要带他去见几个朋友,据说他们都想见一见江澜这位曾跟着颙若先生去过萨莱武馆的弟弟,晨锋本不想去,他不喜欢跟一群毫无共同语言的陌生人见面,但江澜开了口,而且这次见面据说还牵涉到人情啊面子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晨锋就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车轮碾过石板路面,有时轧过水沟或石子,就发出刺耳的咣当声,车厢也要颠簸一下,好在江澜的马车车厢宽大,两个人坐到里面也不会拥挤;这个时候街上的人不少,好多做工的人都是这时候放工回家,马车跑不起来,有时候还得停下来等候片刻。
江澜没有详细说将要见的人,只是粗略地说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也都有一定的影响力;晨锋知道江澜说的‘影响力’就是指有很好的家世,或者就是家里有钱。
江澜也没有正面回答两个人将要去哪儿,只是带着戏谑的笑意说去一个‘好地方’,晨锋看到那笑容,就果断地放弃询问,以避免带来更多的调侃,他有点后悔上了江澜的马车。
江澜的朋友们果然跟想象中一样无聊,全都是那种穿着华丽的衣服、说起话来装腔作势的家伙;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年龄都跟江澜差不多,早早就等在房间里,房间中央有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摆了菜肴;晨锋看着这房间里刻着花纹的家具还有精美的摆饰,以及恭谨地站在一旁的侍女,知道在这个地方吃饭肯定要花很多钱。
该死的江澜直到这时还不告诉他这里是哪儿,甚至还把晨锋的问话和他的回答说给大家,引来众人的齐声哄笑,晨锋只能在众人的笑声中忍耐着,作为报复,他决定拒绝跟他们一起喝酒,理由也很好找:他在练武,不能喝酒。
看得出来,大家并不在意他是喝酒还是喝茶,他们更感兴趣的还是颙若老师,晨锋就随便给他们讲了几件,很容易就掌握了酒桌上的谈话主动权。
当温妮夫人进来时,晨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温妮公馆,于是刚才注意到的诸多细节就有了理由,比如确认来客后才允许进入的大门,比如这栋气派的三层楼房,比如训练有素的侍女和仆役,比如各种精美的菜肴。
温妮夫人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年龄介于二十至四十、或者四十五岁之间,除了眼角的细纹,她脸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皱纹,显然她拥有某种对抗岁月的秘法;她带着笑意从门外进来,眉眼妩媚,几句话的功夫,就用眼神和话语跟所有的客人都打了招呼,让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晨锋感觉十分钦佩;以前晨锋跟玹余学剑,玹余讲过,当以一敌众时,在最短的时间把握每一个对手的状态,并找出其中最容易击败的那个,是取胜的关键。
显然温妮夫人就是一位把握局势的高手,幸好她的身形和动作表明她不是一位习武者,但晨锋很快就警惕起来,因为温妮夫人向他走来,难道认为他就是最弱的那位?
“你就是晨锋?”温妮夫人充满兴趣地看着晨锋,“我听过好多次你的名字呢。”
温妮夫人身上带着浓郁的香味,晨锋能辨别出其中似乎有某种花香,但他说不出花的名字;事实上,这时候晨锋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无关的细节,面前这美妇人摇曳着腰肢款款来到面前,那香味就像一种如影随形的威胁,将他笼罩其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就是我弟弟,怎么样?帅吧?”幸好江澜开口解救了晨锋,没有让人注意到他一瞬间的无措,晨锋心里感激的同时,也有点懊悔,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
温妮夫人没有在房间里停留多久,她跟每个人都说了话,然后就告辞离开;晨锋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算太差,说话的语调也算正常,其他人应该没注意到他的紧张。
很久以后,晨锋都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云岫的样子,当时云岫穿着天青色的长裙,一袭嫩绿腰带勾勒出曼妙的腰肢,那腰带还在身体的一侧垂下去半截,随着步态轻轻晃动;当时她正从门外进来,左手提着裙摆,然后她停在门口,脸上露出笑容,她的目光扫过室内诸人,最后停在晨锋的脸上。
晨锋后来才知道云岫的笑容仪态全都精心练习过,当时他只是觉得震撼,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完美的女人;云岫的脸微微侧着,旁边烛台的光线让她的面容带上了一种特别的质感,配合挺直的颈项和矜持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一只在阳光下开屏的孔雀。
云岫坐到晨锋的身旁,在酒、菜、还有男人的体臭和汗味之外,晨锋又闻到淡淡的幽香,不像温妮夫人那么浓烈,但比毓竹身上的味道更明确,晨锋不知道那是香水的味道还是女生的体香,但那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香味已经扰乱了他的心神,为了掩饰,他主动给大家讲起颙若老师击败那个萨莱野人的故事,好像对身旁的女生毫不在意。
晨锋的故事讲完了,江澜又和他那几个无聊的朋友说起别的事情,晨锋正觉得无聊呢,身旁的云岫悄悄摇动他的手臂。
“我听过你的事呢。”云岫小声地问晨锋,“你是不是杀过一头大熊?”
事后晨锋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傻事,他直接从腰带上取下晴雪,连鞘交给云岫,“是啊,就是用这把刀杀的。”
当把刀子交出去时,晨锋才突然惊觉,怎么随便就把防身的武器交给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在云岫只是看了看,就把晴雪交还给他,一脸仰慕,“你真勇敢。”
“云岫姑娘,你是不是该特别关照一下我们这个小兄弟啊?”晨锋和云岫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旁边就有人大声地调侃他们,其它人也跟着起哄;晨锋有点窘迫,云岫却比他勇敢,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你们喝酒的人自己快活,我们两个不喝酒的人可就遭了殃。”回头邀请晨锋,“我带你出去看看我们这儿?”
晨锋也不愿意呆在这闹哄哄的酒席上,只是要跟着云岫出去就有点犹豫,毕竟是初见,毕竟是陌生地方。
“小锋,去吧,没事。”关键时刻,江澜推了一把。
云岫向大家告别,然后坦然地抱住晨锋的手臂,拥着他向外走,晨锋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人施了某种魔法,否则不会如此任人摆布。
出门的时候,有个大嘴巴在身后喊,“云岫姑娘,别忘了带小锋去看看你的闺房!”然后就是一群傻瓜哈哈大笑;晨锋觉得脸颊发热,又没法开口反击,就只能在心里默念学院里的反击咒语:精神病人思维广,智障少年欢乐多!
风从窗户钻进走廊,带来清新的气息,也让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云岫仍然抱着她的手臂,有时她的身体也会擦碰到晨锋的胳膊上,那触感鲜明无比;晨锋不知道云岫会带他去哪儿,他也不愿意开口询问,仿佛那答案会惊醒当前的梦境;他任由身旁那轻盈温暖的身体拥着他,经过一条条走廊和楼梯,最后停在一扇房门前。
云岫上前将房门轻轻推开,然后回身牵住晨锋的双手,如水般的温柔,“进来吧。”
晨锋看着面前的房间和女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踏入了这绮丽的秘境。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晨锋离开时,天色已然大亮,晨光中的温妮公馆呈现出跟昨晚截然不同的印象,没有了幽暗中处处摇曳的灯火,也没有了往来的客人以及恭谨的仆役和侍女,更少了那些美丽而又致命的女人,在清晨的光亮中,这里的魅力消失了。
在大门口,晨锋跟个仆役询问了一句,那仆役随即就叫来一辆空马车,服侍着晨锋坐上去;这时候外面的人还不算多,马车安安稳稳地驶过街道,晨锋的心思才渐渐安定下来,能够思考一些事情。
他很自豪,在过去的这一个夜晚,他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一件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却会铭记一辈子的事,嗯,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无声的惊雷’。
自豪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丝愧疚在滋长,这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没有练习根达亚秘法,也是第一次放弃了清晨练剑,这样似乎不对。
不管怎样,晨锋并不后悔,他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的经历是有意义的,这经历会带来成长,可他现在顾不上总结得失,随着家越来越近,晨锋渐渐忐忑起来。
一晚上没有回家,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啊?
“只要你别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别的事,妈不管。”出乎晨锋的预料,母亲很轻易就原谅了他夜不归宿,让已经准备好承受抱怨的晨锋十分诧异,吃早饭时他才醒悟过来:肯定是江澜为他说了好话。
那母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昨晚在哪儿过夜?
晨锋不敢去试探母亲,胡乱吃过东西,就赶紧坐上马车出门了。
抵达学院的时候,晨锋的心思才真正地安定下来,这熟悉的校园,还有校园中熟悉的同学们,就像平静的港湾,有种令人放松的魔力;晨锋心情愉悦,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我做了一件大事,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却偏偏不告诉你们。
太阳慢慢滑过天际,预示着夜晚将无可抗拒地到来,随着时间推移,晨锋的心思开始变得慌乱,游移,早晨跟云岫告别时,云岫说出的一句咒语,这时候渐渐显出威力。
‘你晚上来吧,我等你。’
我等你!随着傍晚临近,晨锋的脑子里越来越多地闪现出云岫那动人心魄的美丽,令人迷醉,只愿沉醉不醒;为了抵御这咒语的侵扰,晨锋晚饭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到花园练剑;他的心思很乱,他的剑也很乱,他只是用力劈刺,把全身的力量都耗在那一次次劈刺中,试图用这种方式抵消咒语的影响。
‘你晚上来吧,我等你。’
最后他终于失败了,他抛下剑,在夜色中跑过街道,奔向那在冥冥中不停呼唤他的秘境。
那里有个女人正在等他。
当第三个傍晚来临的时候,晨锋已经没有了前一日的愧疚或者慌乱,他跟云岫的关系,就像他练剑一样,从起初的生疏,渐渐变得熟悉,变得得心应手;他不再抗拒,转而期待夜晚的约会。
在他面前,云岫也渐渐抛掉那种‘完美女人’的刻板形象,开始展现出更多独特的个性,晨锋喜欢云岫的娇俏可爱,还有她表现出来的顺从,晨锋觉得云岫是喜欢他的,关于这一点他从很多细节中都可以观察到,这让他隐隐有些自豪,到早晨的时候,云岫不愿意让他离开,虽然他温柔地说服了她,出门时,云岫拥在他怀里,抱住他,不愿意放手。
他就在这时看到了洛克。
洛克正从斜对面的房间里出来,出门时还在跟门内衣衫不整的女郎调笑,然后他看见晨锋。
两名护卫从不远处冲过来,挡在洛克面前,警惕地盯着他;晨锋感觉有点好笑,他并没有在这儿教训洛克的想法,这些护卫表现出来的戒备,有点小题大做了。
最后是洛克主动缓和了局面,他先是让两名护卫退开,然后冲晨锋点点头,给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然后带着他的两只护卫狗离开了。
当时晨锋并不觉得遇见洛克会有什么影响,可白天当他空闲下来,这件事的阴影开始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变成一种阻碍,就像鞋里的沙子,就像飞入眼中的飞虫,让他无法忽视。
昨晚,当他与云岫缠绵时,洛克就在对面不远处寻欢。
心情忽然就灰暗下来,他从来就看不起洛克,觉得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废物,只是因为他的出身,才能占据别人的视线,可现在,他似乎在做跟洛克一样的事情。
云岫应该是喜欢他的,对吗?当他讲述自己的冒险时,云岫的仰慕不是假的,这点他能确定,云岫对他的亲近也不是假的,他也能确定,虽然他跟洛克去了同一个地方,做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跟洛克不一样,是吧?
心情愈发晦暗,晨锋找了很多很多理由,试图证明自己跟洛克不一样,可他没法改变一个基本的事实:他在做跟洛克一样的事情。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
忽然就如大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寻欢客并没有什么差别,而云岫对待他,也只是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她的仰慕,她的爱恋,她的缠绵,只是她的生存之道。
有种心痛的感觉。
他没法忘记云岫,没法忘记两个人相处的每一个时刻,那些时刻既是探险,也是沉醉,当夜幕又一次临近时,他没法忘记那深情款款的期盼。
心思烦乱,他就去练剑,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践行自己的决定。
当身体筋疲力尽时,他却依然无法从头脑中驱除那个诱人的形象,在挣扎的同时,他也对自己生出厌恶感,他厌恶自己的软弱。
后来,他用晴雪在左臂上划出一道口子,让疼痛帮助自己抵御诱惑,他不想让自己变成洛克那样的人。
这个晚上,晨锋没有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