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虽然颙若老师的外语辅导课照常进行,但是萨莱语课堂不再是空无一人,以昊嘉为首的七八名同学在大家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地进入教室,罢萨莱语课这道堤坝上,裂了一条不小的裂缝。
旭炎也没有带回来好消息,他通过关系直接找到《塞瑟日报》的总编,结果对方委婉但是明确地说,事先有人打过招呼,对这一次学院的外语课风波,日报不可以参与。
《请愿书》的签名活动也遇到一些阻碍,有很多同学签名时开始犹豫,更有不少同学拒绝在请愿书上签字。
下午,晨锋在学院里耽搁到很晚,与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但谁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
整个晚上晨锋都是忧心忡忡,他预感到局面会变得更糟糕,就像头顶有一块巨石正发出声响,在慢慢滑动,可他毫无办法,无法阻止那巨石滚落山坡。
到第二天,情况变得更加严峻,各专业都有同学去上萨莱语课,这直接导致上午的两堂萨莱语课学生满员,看起来,‘罢萨莱语课’这件事就要无疾而终了。
晨锋从教室的窗户看见洛克又趾高气扬地在校园里行走,身边不仅有萨莱跟屁虫,也开始有了洛维亚同学。
“其实,我们可以让那些同学不去上萨莱语课的。”课间的时候,靖翰不甘心地这样说;这一天来形势反转,让他郁闷得恨不得找个人打一架。
“怎么‘让’?难道是用拳头威胁?”晨锋没说话,安德语气很冲地呛了一句,这两天每个人的火气都很大。
“我们不能针对自己的同学。”晨锋摇头阻止,他也很郁闷,但还没有丧失理智。
“对那些拍洛克马屁的家伙,也只能干看着?”靖翰说的是那几个跟洛克混在一起的洛维亚学生。
晨锋摇头,懒得再说什么;道理大家都懂,只是看着局势就这样一步步翻转,大家却无能为力,那种挫败感,能让人郁闷得吐血;要知道,罢萨莱语课,可是大家一起做的真正的‘大事’,也是各人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谁不想这件事有个好结果?
上午晨锋带着大家送《请愿书》的时候,阿利维德院长没有在办公室,负责教务的主任出面,很正式地接过大家的《请愿书》,并认真地向大家承诺,他会第一时间将《请愿书》交给阿利维德院长。
其实晨锋他们很希望院方有一个态度的,哪怕是反对或者训斥都可以,但教务主任态度柔顺得就像和煦的春风,表情和礼仪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感觉一拳打到棉花里,没有受力的地方。
学院有八百多名学生,这次有六百七十多名同学在《请愿书》上签名,但有一百多名同学拒绝,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学院将萨莱语定为必修课的影响了;要知道前几天,可是没有一个同学去上萨莱语课的。
晨锋迫切地渴望有个人能指导他,能给他指出一条应对当前困局的路,他不想让周围信任他的同学失望,他想行动,只要站在正确的一方,他不介意对抗整个世界。
他没有办法向父亲和哥哥征求意见,他们只会告诉他明哲保身,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学校里的情况。晨锋也几次想去找颙若老师,但最后都忍住了,颙若老师说的很明白,他要自己做出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
晨锋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上真正难的其实是做选择,那就像在一片迷雾中找到方向,像在一片火海中找到踏足之处;当然,做事情也很难,但那只是行动上的难,与这个不可同日而语。
晨锋也突然理解了史书上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创造出显赫功勋的人,他们全都是在艰难困苦的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大道,无惧苦难和危险,带领人们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两天来的挫折也让晨锋认识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也许他的身手会比同学们更矫健,也许他会比大多数同学更有勇气,但当他处在一个更大的局面中,在萨莱和洛维亚国家博弈的背景下,他那些平日足堪自傲的优点完全不值一提,他只是个小人物,无足轻重,毫不重要,根本没有办法影响真正的大局。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看见昊嘉从外面进来,身旁跟了十几个同学;昊嘉走在中间谈笑风生,气色极佳;这两天,昊嘉就是校园里风头最劲的人物了,追随他的同学明显增多,俨然成了一个新崛起的学生领袖。
晨锋和大家相互看看,都感觉很郁闷。
在晨锋的印象里,昊嘉以前是个很普通的人,性格也温和,晨锋从没见过他跟谁闹过矛盾,也没有听说他跟哪个女生闹出过绯闻,似乎就是一个老实读书的乖宝宝。
还真是看走眼了。
在大多数同学还在罢课的时候,他敢于站出来表达异议;在靖翰的拳头威胁下,他拒不屈服;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晨锋这罢课的号召者他侃侃而谈,他那三句反问,晨锋到现在也没办法正面回答。
这样一个人,平时那温和低调的形象只是个假象吧。
晨锋没兴趣探究昊嘉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于是低头吃饭,没想到,昊嘉竟停下了;他跟同行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往晨锋这边走过来。
表情轻松,态度和善,好像大家平时很熟似的。
昊嘉停在晨锋吃饭的长条桌对面,“嗨,晨锋,有空聊两句?”语调犹如多年好友,似乎两个人之间从没有过芥蒂。
周围的人见学院的两个风云人物碰到一起,都兴奋起来,偷偷地往这边瞅,难道大家以为两个人会打起来?
“坐下说吧。”晨锋指指对面的空位,他可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
昊嘉毫不介意地抬腿跨过长条凳,坐到晨锋的对面;他的眼神在晨锋面前的饭碗上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晨锋会跟其他人一样啃玉米饼喝菜汤;然后他抬头看着晨锋,态度诚恳,“现在因为外语课的事,好多同学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晨锋没说话,他还不能确定昊嘉过来的意图。
“说来你可能不信,你们写的《请愿书》,我也签字了,从我内心里,也是希望学院恢复外语课,我原来学的是巴曼语,现在换成萨莱语,不仅原来学的要作废,还要从头学;我跟你们一样,都不希望学院出现这种变故。”
晨锋没说话,倒是旁边的靖翰轻哼了一声,含义不明,不过也听不出来有敌意。
昊嘉转头冲靖翰友善地笑笑。
“可现在这件事毕竟已经出来了,”昊嘉恳切地看着晨锋,“不管咱们喜不喜欢,学院已经正式通告;作为学院的学生,我觉得咱们有责任遵从学院的规定。”昊嘉停了一下,见晨锋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继续说,“就像那天阿利维德院长说的,‘秩序是学院存在的根基’,咱们对学院的决定不满意,不理解,可以沟通,可以申诉,就像昨天的《请愿书》,就很好,能让学院了解同学们的想法;但申诉请愿的同时,也应该维护学院的秩序;毕竟,咱们都是学院的学生,学院的秩序遭到破坏,最终受害的还是咱们自己。”
昊嘉看看周围,旁边的人都静静地在听他说话。
片刻后昊嘉继续说话,语调中听不出一点自得的意思,“晨锋,我很佩服你,你很仗义,不管哪个同学遇到事了你都会站出来帮忙,我也知道很多同学都愿意听你的意见;现在因为外语课的事,在同学间划了一条鸿沟,昨晚我就见两个同学因为《请愿书》的事吵起来,差点动手;咱们学院真的不应该这样啊。”
晨锋不知道昊嘉的话里有几分诚意,但外表上看不出一点破绽,“你找我说这些…,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你、还有其它人,大家一起来结束这场争执!”昊嘉看着晨锋,目光坚定,“学院颁布了规定,大家不喜欢,其实我也不喜欢,但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不应该简单地按着自己的喜好行事,而是要承担起责任来;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但我们需要负重前行!”
不得不说,昊嘉这个人真的有些本事,这一番话说得深刻凝重又不乏激情,晨锋注意到周围的人似乎都有被折服的迹象,昊嘉说完后,好半天,周围还都是一片安静,显然很多人都在思考他的话。
晨锋也在思考,他一时还找不到对方话里的漏洞;虽然那句‘简单地按自己的喜好行事’,似乎有点嘲讽的意思,不过晨锋不想在这枝节上纠缠。
昊嘉观点的主体还是很有力量的,维护学院的秩序,理性地申诉不同意见,显然这会打动很多同学。
晨锋的脑子有点乱,他有勇气面对一群歹徒的围攻,但没有办法与正确的观点作战;欺骗别人很容易,但他总不能欺骗自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考虑好了,我会给你个答复。”
昊嘉脸上有些失望,他肯定更希望晨锋能当场表态,“晨锋,我真的很佩服你,希望这件事过去后咱们多交往。”
晨锋看着昊嘉风度极佳的起身告辞,回到在过道中等他的一群人里面;周围的吵杂声又响起来,恢复到食堂中午的正常状态;刚才的安静,好像只是时间奇异的停滞。
“哗众取宠!”哲茂悻悻地诽谤了一句。
没人接他的话,刚才昊嘉的表现,让大家找不到发泄的借口。
下午颙若老师的外语补习依然很踊跃,一如昨日。
组织罢课的十几名同学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很迷惘,没人能提出有说服力的方案,晨锋自己也不能;局势按现在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罢课必然会无果而终;晨锋仿佛都听见头顶那巨石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又向下滑了几尺,眼看着就要从大家的头顶压过去。
晨锋能感觉到其他人对他的期望,他自己也觉得责无旁贷,这次罢课是他率先提出的,他有责任给大家一个交代。
还有昊嘉那边,晨锋也要给他一个答复,哪怕是面临屈辱,他也要去面对,因为他无可逃避。
‘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
晨锋不想再跟人商量,可偏偏有人揪住他要说学院里的事;晨锋本来在学院里耽搁到挺晚才回家,可刚进家门,就被父亲伯宁男爵叫住了,似乎父亲就是专门在等他。
“你们学院外语课那个事怎么样了?”蓄意的谈话掩饰在漫不经心的语调下。
晨锋从来都不愿意跟父亲说自己的事,他总觉得那是自己的私有王国,父亲的过问就是野蛮的入侵,“还就是那样子。”模糊的话语表达了清晰的含义:不想谈这个。
“‘那样子’是哪样子?”伯宁男爵的眉毛皱起来,显然他不是在说绕口令。
晨锋知道不该和父亲正面对抗,就只能消极抵抗,“就是学院将萨莱语定为必修课,别的…就没什么了。”
“那你们还在罢课?”
晨锋的眼睛转到别处,用鼻子‘嗯’了一声,那声音的含义可以做多种解读。
伯宁男爵盯着儿子,片刻后吐出一口气,晨锋在那气息中看到了火焰的颜色,“学院既然做了决定,你也别折腾了,下来好好读书,别掺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晨锋低头,拒绝表态。
伯宁男爵恨铁不成钢,“你之前胡闹,学院那边包容你,也有人为你说话,学院才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你以为学院真不敢开除你?还有萨莱人那边,国王陛下都不得不低头,偏偏你能挡住萨莱人谋划了好几年的事?幼稚!”
伯宁男爵喘了几口气,语气变得苦口婆心,“这是奥顿皇家学院,它属于国王陛下;学院的事,有国王陛下操心,有教育大臣操心,有学院的院长和教授们操心,哪里就能轮到你?就算说取消几门外语课不合理,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再呆两年就毕业了,学院好也罢坏也罢,跟你有什么关系?”
晨锋低着头,在心里组织反驳的语言,可他知道这些话肯定不能说出来。
消极抵抗最让人恼火了,也让人有火都发不出来,伯宁男爵有些意兴阑珊,“话都跟你说过了,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也该懂点事,别整天捅娄子,还得让我给你擦屁股。”
晨锋抬眼看看父亲,低头用喉咙‘哦’了一声,声音很轻,他希望父亲听不见。
伯宁男爵摆摆手,表示他懒得再跟晨锋啰嗦;这次晨锋很听话,立即就从父亲面前消失了。
晚上,晨锋辗转反侧,可就是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父亲的训诫,昊嘉的劝说,颙若老师的提醒,还有洛克的得意,伙伴们的焦虑,同学们的茫然,所有这些,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激荡,到窗外天光变亮的时候,他都不能确定这一晚上他有没有睡着过。
早晨第二节课后,晨锋一个人站在教室的窗前,看着眼前的校园,看着行步匆匆更换教室的同学们,上午的阳光照射过来,把世界变得明亮新鲜,有几只鸟儿从眼前掠过,鸣叫声短促轻快,似乎在嘲笑晨锋的满腹心事。
然后他看见洛克,走在一群同学中间,身边有萨莱人,也有洛维亚同学;晨锋听见他大声地用萨莱语跟旁边的人说话,大笑,昂首阔步,就像鸡群里唯一的大公鸡。
晨锋觉得自己没办法再上课了,他必须做出决断;把书本扔给同教室的哲茂,也没回答哲茂的问话,晨锋就一个人离开了教室。
晨锋往后山走,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他跳过山石,跨过溪流,冲过阻挡道路的枝条,一口气冲上山顶。
飞来崖上没有人,除了学院的学生,没有谁会无聊地爬到这么高看风景,但这种安静正是此时的良药。
‘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并承担决定的后果。’
晨锋站在崖边,学院就在脚下,灰黑色的屋顶穿插在一蓬蓬的绿色树冠中间,操场和广场上看不见人,显然大家都在上课;山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轻声的低啸,拉扯着晨锋的衣襟,好似在劝说他再向前一步,那样所有的痛苦和焦虑都将消失。
但晨锋拒绝这‘劝告’,他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奥顿城;这会儿还没到中午,没什么烟气从城中升起来,晴空下,奥顿城显得特别洁净清新;细小的行人和车马在道路上缓慢移动,小舟扬着帆,穿过恩典桥的圆拱,整个世界有种悠然的感觉。
似乎没人在意发生在奥顿皇家学院的这一点点‘小事’。
视野的远端,有一大片白色的房子,在奥顿城普遍的灰黑色房屋映衬下,显得很醒目,晨锋知道那就是腓格国王的王宫;晨锋没进过王宫,只看过那漂亮的大门以及高高的围墙,还有门口穿着黑色制服的守卫;他也没‘见过’腓格国王,只在恩典桥通行那天,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过那个穿着红黑衣服的人,说实话,当时腓格国王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身漂亮的衣服,在晨锋的印象中,他还不如那些皇家护卫团的骑士威风。
对于这次学院的外语课风波,晨锋不知道腓格国王为什么不发声,这可是奥顿‘皇家’学院啊。
那天父亲说腓格国王不得已,才默许这样,这也许是真的;腓格国王不得已,教育大臣不得已,然后是学院阿利维德院长不得已,于是晨锋和学院里的其它人就得去学萨莱人的狗屁语言。
昊嘉说,既然学院制定了规章,学生就应该照章行事,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于是晨锋就只能放弃巴曼语,而去学讨厌的萨莱语;那等到毕业以后,如果要出国,就只能去萨莱?
凭什么?
浮云遮蔽了远处的青山,时间似乎停下来,等待晨锋做出决定;山风吹过,一点点吹散晨锋心里的阴霾和困惑。
学院这样做是错的!
前几天,晨锋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往这方面想,阿利维德院长可是化学家,他洞悉这世界构成的奥秘,他难道也会错吗?
会的。
晨锋感觉有东西在心底沉淀,心思越来越澄静,念头也越来越清晰。
是的,阿利维德院长也会犯错,扩展开去,教育大臣,甚至腓格国王也可能犯错,否则,不会将学院的八百多名学生置于如此困顿的局面。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这些令人尊敬的人做了错误的决定,自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