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亚斯登门拜访的次日,坎托和朗索亚两国的大使不约而同地分别上门,也都提出要给颙若老师提供庇护,拜托晨锋‘在可能的情况下’转告颙若老师,虽然明确申明自己不知道颙若老师的下落,可这两位客人也都像海德亚斯一样视若不见,搞得好像晨锋在说谎似的。
伯宁对这件事感喟了几句,见晨锋没有深谈的意思,也就闭口不提,倒是晨锋自己,经过一番思考,对几个国家提出要庇护颙若老师这事有了个猜测: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老师和根达亚遗址的联系。
庇护一位刺君者是要跟受害国结仇的,没有足够的利益,没有国家会愿意无缘无故承担如此大的风险。
这里面的利益是什么?单纯的武功肯定不足以驱动这些国家出手火中取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知道老师的武功源于根达亚遗址,他们认为可以从老师那里获得史前智慧生物的秘密。
巴曼这些国家所说的‘庇护’,可不是当成贵客免费招待的意思。
晨锋不由得为老师担心起来,现在要寻找颙若老师的不仅是萨莱人,还包括获知这个消息的每一个国家;也不仅仅是国家,还有教派(比如光明教廷),或者其他有实力的团体,都会寻找并试图控制颙若老师。
稍稍令人宽慰的是坎托大使也来拜访,说明老师已经隐匿了踪迹,令坎托在自己的国家也找不到线索。
现在还不知道消息扩散到什么范围,不过巴曼、坎托和朗索亚三个国家知道了,光明教廷也知道了,晨锋觉得离举世皆知也没有多远了,那样的话,逃亡中的老师将步步艰难,处处皆敌。
还有一个疑问:这些人为什么跑来对晨锋说这个?当初老师离开,晨锋提供的解释应该还算有说服力,之后也没有人再拿这个问题来纠缠他,怎么这次三国大使不由分说就把‘与颙若老师有联系’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后来,晨锋慢慢想出一个可能来;老师离开后,虽然没有人再来明着试探,其实,很多人还是记在心里;晨锋去靖北堡,在那么残酷的战斗中活了下来,而且武功大进(有子歆的《日记》为证),自然会让人思考其中的缘由;稍微调查一下就能知道,晨锋的练剑师傅只是个不怎么出名的武术门派中一位不怎么出名的剑师,还只教了晨锋半年多,这跟靖北堡中那令萨莱人丧胆的‘剑魈’反差极大,而另一边,颙若老师以卓绝的武功刺君,就难免会让人联想二者之间的联系,颙若离开前曾传授过晨锋武功是合乎情理的猜测。
如果那些人猜测晨锋和颙若有师徒之实,自然会试图通过晨锋找到颙若老师的下落,即使晨锋真的不知道颙若的去向,谁又能保证颙若不会主动联系晨锋?毕竟,看起来,颙若只传授过这一个徒弟。
想明白这背后缘由的晨锋不由得有些郁闷,之前他还觉得自己骗过了所有人呢。
晨锋没跟伯宁和江澜谈论自己的猜测,上次被囚禁的经历,让他知道一切关于老师的消息都可能带来不测的风险,稳妥的应对就是坚持过去的说法。
坎托和朗索亚大使拜访的次日,永熙侯爵登门来看望晨锋。
“现在外面有个说法,”永熙侯爵跟伯宁父子坐下来说了会儿家常,又问过晨锋的伤情,永熙侯爵把话题转到自己的拜访上,“说晨锋是颙若的徒弟,从颙若那里学到了高明的武功,才能在靖北堡以一当百,挡住萨莱人的进攻。”
抬手拦住想要解释的晨锋,永熙侯爵继续说,“晨锋和颙若的关系,去年那次,皇家护卫团应该已经查清楚了;至于晨锋能从靖北堡活着回来,不是因为个人的武功,现在火炮火枪大规模使用,无论多高明的武功都挡不住枪炮,晨锋能活下来,那只是,九死一生的幸运。”
晨锋感激地望着永熙侯爵,因为那位老人家的缘故,他对永熙侯爵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跟其他人不一样。
“本来这就是个不值一驳的传言,只是……”他望向伯宁,“刚才国王却拿这个传言问我……”
晨锋没觉得永熙侯爵这话有什么特别,却感到身旁伯宁的身体忽然绷紧,如临大敌的那种感觉,晨锋心中诧异,但他知道自己见识浅,于是忍着不说话。
“国王,就只是问问?”片刻后,伯宁沉声问到。
永熙点头,“只问了一句,但我觉得那不像是随口说说,所以出来后我就直接过来了。”
伯宁皱着眉头沉吟,几次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说,“多谢大人的关照。”
永熙摇摇头,转向晨锋,“等你的伤好些,来家来坐坐。”
永熙侯爵离开后,一头雾水的晨锋问父亲,“父亲,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伯宁无奈地叹了口气,“腓格国王不高兴了。”知道晨锋对这些事从来都是懵懂,于是耐心地给他解释,“你和颙若的关系,去年那一次,应该已经说清楚了,现在国王借着所谓的‘传言’旧话重提,应该是跟颙若刺杀萨莱皇帝有关,他怀疑你当时说了谎。”
自从巴曼大使等登门,晨锋知道这天下到处都是聪明人,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这些人耍心眼,于是闷声重复过去的说法,“老师没教过我武功。”
伯宁摇摇头,“现在的重点不是颙若教过你什么,而是如何化解国王心中的不满。”又思忖片刻,起身打开会客室的门,让佣人去找江澜过来。
等江澜的空隙,晨锋想起刚才的一个疑问,问到,“父亲,你跟永熙侯爵最后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老爷子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了你,在外人眼里,咱们两家是天然的盟友,我说‘多谢关照’,是问永熙侯爵的态度,他的回答是是申明自己的立场没有变。”
“哦。”晨锋恍然而悟,继而觉得这些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一句简单的话里藏了那么多意思。
江澜过来后,父子三人坐在一起,伯宁把刚才永熙侯爵的事说了,江澜果然比晨锋敏感,皱起眉头,搓着手,可半晌也想不出个良策。
最后,兄弟两个都把眼光投向父亲。
伯宁看看江澜,又看看晨锋,感慨道,“咱们父子终于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晨锋见父亲说完,神色暗淡下来,意识到到父亲想到了谁,一时间,情绪也萧瑟下来。
“小锋……”伯宁沉吟着,看看江澜,又看看晨锋,犹豫着,最后终于开口,“小锋,父亲过去作过一些错事,你去了靖北堡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母亲病倒,又……,归根结底,还是我以前做了…错误的决定;当时战争爆发,等我赶到彰德城,萨莱人已经阻断了道路,没办法救你出来了,我当时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晨锋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他能感觉到父亲浓烈的歉意,如炽热的火焰,烧灼他的内心;这时候,他没办法分辨对错,对与错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他只知道父亲依然是父亲,是那个为了他,能把性命献出来的人。
“后来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欣慰,我觉得是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祈祷,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伯宁说着说着哽咽了,他用手抹抹眼角,歇了片刻,继续说,“当时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就跟江澜商量,等你回来,我和江澜都全力扶持你,以后咱们这个家,以你为尊!”
晨锋吃惊地看着父亲,去靖北堡以后,他心里确曾有过怨怼,但这是他的父亲,亲生父亲,他只能把这些心事憋在心里;现在听父亲袒露心扉,他心里的怨怼没有了,只剩下惶恐,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撑起这个家。
这时候有只手臂按在晨锋的肩膀上,抬头,看到哥哥鼓励的双眼。
“这次腓格国王通过永熙表达不满,我想,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退下来。”望着晨锋不解的眼神,笑笑,解释道,“学院的‘靖北堡战役纪念馆’落成典礼没几天了,典礼之后,我就向腓格国王请求,辞去教育大臣的职务。”
“啊?”
晨锋没想到父亲竟然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他可是记得当时父亲刚当上教育大臣时,那种志得意满的样子,“父亲,是因为妍夕那件事吗?”
伯宁摇摇头,“妍夕那件事会让国王心中不快,但不至于如此公开表达出来,这次,应该是觉得你骗了他。”细细地给儿子解释,“当时颙若隐逸,让国王极其不满,因为颙若掌握的武功,能让这个国家的军队脱胎换骨,逆转国家被动挨打的战略劣势;颙若突然消失,这个梦想也就落空了,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皇家护卫团肆无忌惮地把你关起来的原因;这次颙若刺杀萨莱皇帝,巴曼等国闻风而动,必然令腓格国王重新审视你跟颙若的关系,他通过永熙侯爵释放不满,说明对你当时的说法起了疑心,这其中可能也有把对颙若的痛恨转移到你身上的成分,另一方面,他特意选择永熙侯爵传话,也是有意留有余地,显然他还期盼着小锋你能给他惊喜。”
晨锋没想到父亲仅仅通过永熙侯爵的几句话,就推测出这么多东西,对国王心态的揣测可以说细致入微了;“父亲,即使你辞去教育大臣的职务,就能打消腓格国王的疑心吗?”
“不能,但至少,能抵消国王大部分的不满,让他暂时不至于出手对付你。”
晨锋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连串的揣测思虑全都是为了自己,甚至不惜把他最看重的官职辞去,不由得感动,“但,父亲,你的牺牲,太大了。”
伯宁安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自从你去靖北堡,我就总是想起你走前说的那些话,面对萨莱人的威胁,我们可以妥协,也可以像你那样不屈服,坚决抵抗;父亲当时做了错误的决定,这次辞职,就当是弥补当时的过失吧。”
晨锋忽然觉得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一样不舒服,从靖北堡九死一生回来,他从没想过凭自己的功绩换取什么,也没有想着从国王那里获得什么奖赏,可此刻,听着父亲的解析,因为国王心里的一点怀疑,就逼的父亲不得不主动提出辞职,这种威胁,与萨莱人的威胁又有什么区别?
“父亲辞职以后,腓格国王就不会再对付咱们了?”
伯宁叹息,“没人能保证国王会做什么,但至少,咱们不要给国王留下打压的借口。”伯宁知道自己的儿子对这些事一向不上心,就耐心解释,“国王虽然位尊权重,可也不能真的就为所欲为,只要我主动辞去教育大臣的职务,腓格若是再打压你,就要考虑各方的反弹了;现在小锋你的名声已经传到国外,一旦腓格无理打压,这些国家未必就会沉默,说不定会借机发声扩张影响力,腓格刚获得巴曼的援助,肯定不愿意因为你造成与盟友之间的隔阂,尤其是在我们已经做出示弱的情况下。
“那以后呢?”
“以后?”伯宁看看晨锋,又看看一旁的江澜,自信地一笑,“以后,就是你逐渐积累实力,因为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颙若刺杀萨莱皇帝后,萨莱高层动荡,再加上之前的惨败,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出兵入侵;在洛维亚这边,靖北堡之战激励了国人,那本《日记》传开后,各地都有自愿者赶赴边境,要像你一样守卫靖北堡,现在抵达彰德城的自愿者已经超过一万人!萨莱那边但凡有一点理性,都不会在这时再发动战争,所以战争的风险暂时可以不计。”
“你在靖北堡作战时,军方并没有全力支援靖北堡,而是把重点放在加强彰德城的防卫上;没有人认为你们能守住靖北堡,军方只是期望你们能拖久一点,多挫挫萨莱人的锐气,同时也给后方整军备战争取时间;没人能想到,你们能在一处废墟里坚守三个多月,能给萨莱人造成逾万的伤亡……”
伯宁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他低下头,抹抹眼角,之后又继续说,“靖北堡之战,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萨莱那边就不说了,巴曼、坎托、朗索亚的大使来看你,一方面是因为颙若,同时也是因为你,所有人都愿意跟有实力的人合作,而小锋你现在就拥有庞大的实力,只是你自己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老爷子只见了你一面,就决定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你,不说别人,我当时都有点意外,觉得老人家过于抬爱了;结果,你的表现,证明了老爷子看人的眼光,真的是无人能及。”
“你是老爷子选定的‘传人’,又在靖北堡打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战绩,即使你现在身无军职,所有的军人还是会视你为自己人,把你当成军队里的英雄。”
“而在学院这边,你的同学都把你看成学院的骄傲,崇拜你,敬重你;你不要小瞧学院的影响力,每年都会有几百名学生从学院毕业,分散到全国各地;五年十年之后,你的这些同学以及今后的学弟学妹们会逐渐成长为这个国家的中坚,而且越来越强大,而你自然会成为这股力量的领头人和代言人。”
“不仅仅是学院,随着子歆那本日记的流传,你现在已经成为全国年轻人的偶像,你还不知道,现在全国各地练‘靖北剑法’——就是《日记》中你战斗的那些图画——已然成为风气,到处都能看到年轻人学你一样把剑背在背后;随着这些年轻人长大成人,你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也会逐渐扩展到全国。”
“你有一个非常有利的优势:年轻。因为年轻,又立下了惊人的功绩,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到你未来发展的潜力,所以各方面都把你看成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这些天来,我和江澜接待了众多来自各地的官员、商人、军官,乡绅、行会的首脑、还有各国的使节,大家都在主动向你表达善意,这些关系在将来也都会成为你实力的一部分;你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必然会成为权倾一方的大人物。”
晨锋听的有点茫然,去靖北堡之前,他从没想过从中谋取什么个人利益,他知道父亲是真心地为他的未来谋划,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好像窃取了别人的东西。
“小锋,父亲知道你不在意这些,甚至还会觉得对那些死在靖北堡的同学有所亏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得向前看,难道你不想为你那些死去的同学报仇吗?个人的武勇再强大,力量终究有限,只有掌握权力,才可能在未来向萨莱人讨还血债。”
晨锋感觉这次谈话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想,从理智上,他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只是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些。
“去年颙若离开时,他们把你关起来,毫不在意我是教育大臣,是所谓的‘六大臣’之一,我的官职是腓格国王任命的,国王随时可以用一纸命令剥夺掉,这种别人授予的权力没有根基,就像沙地上的城堡,很容易垮塌掉;小锋,我知道你可能没想过这些,但是,要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你必须掌握权力!真正的权力!”
“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影响力。你回来后,这每天络绎登门拜访的客人,这就是你影响力的体现;现在你不用再刻意做什么,只要把这些关系维护好,你的影响力自然会不断提升,假以时日,即使腓格也不能轻视你。”
晨锋能听懂父亲话里的意思,他也不能说父亲的筹谋是错,但有些做人的原则,无论有什么好处他也不会违背;“靖北堡不是我一个人打的,那些死去的人,靖翰,子歆,还有堡内的那些军人和平民,他们才是英雄!”
“父亲不是让你贪他人之功。”伯宁对儿子的心理洞若观火,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太过理想化,在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当时你还在彰德城养伤,我看到子歆那本日记,当着国王和所有人的面,我哭了;你的那些战斗,受的那些苦,身上的那些伤,你根本不需要侵占别人的功劳。”
“民众是愚蠢的,他们只能理解简单的事物;在靖北堡中,没有人比你更耀眼,随着子歆那本《日记》的流传,民众只会记住一个人,就是那个持剑阻挡萨莱人入侵的少年,民众只会记住一个名字,那就是你的名字。”
“小锋,你现在还不理解权力的意义;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你必须掌握权力,才能照顾那些生者;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就像羊群,天然需要头羊的带领;这不是说你贪图权力,而是民众需要有人站出来,成为他们的领袖。”
“这是天道!看看这个世界,有的动物吃肉,有的动物吃草,即使微不足道的蚂蚁,蚁群里也有分工,也有蚁王;小锋,你勇敢,善良,有同情心,为人大度又不拘小节,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领袖;我不如老爷子,我是你的父亲,跟你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却没看出这点,而老爷子只见了你一面,就看到了你的未来。”
“小锋,这些天你一直没出门,也不愿意见人,我知道你是因为自己活下来,就对那些死在靖北堡的同伴有所愧疚;不要这样想,那些跟着你去靖北堡的同学,都是出自自愿,他们也不是为了你晨锋个人而战,而是为了洛维亚才走上战场;国家会记住他们的牺牲,给予他们应得的荣誉,并照顾他们的家人;如果你还是觉得亏欠了他们,就要努力掌握权力,将来照顾他们的家人。”
晨锋有点心惊,那些心里的愧疚,他从来没跟父亲提过,没想到父亲早都看得明明白白。
只是,这心里的重负,哪可能因为几句话就放下?
“小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要安心养伤,把身体养好,其它的事,我和江澜会处理。”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晨锋注意到父亲鬓角的白发,看到父亲脸上一条条深纹,不知不觉中,父亲已经老了。
晨锋很欣慰能跟父亲和哥哥有这场谈话,虽然父亲的有些观点他并不能完全认同,或者尚未理解,但心中的隔阂消失了,父亲依然是记忆中牵着他的那只温暖有力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