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有人一直在追赶你的那种体验吗?
伊盼就有。
每次都是黎明前的黑暗,黑,十分的黑,还伴有很不舒服的嘈杂声,黑衣人一直在追你,你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哪怕你也不知身向何方,路在何处。
感觉奔跑起来总比被抓住要安全一点点。
直到前方似乎没有了路,山洞,丛林夹杂两旁,你无路可进,也无路可退,脚下不知何时有条大裂缝,头顶是黑压压仿佛要滚下来的大石头,你惊恐地回头,感觉黑衣人靠近了你,要抓住你了,你顾不得想了,一个踉跄就向前跨了一步,接着失重般天旋地转掉进了万丈深渊。
“啊!”一声虚喊,伊盼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梦见这相同的梦了。伊盼感到既委屈又害怕,天还没亮,房间里的黑度跟梦里的黑度是一样的,只是这临近黎明醒过来,窗外的浓雾未散,蟋蟀阵阵的鸣叫好似玻璃面时不时被蹭来蹭去的那种声音,有点起鸡皮,又好似可以被忽略。
虽然头顶上的三叶小风扇夸夸夸地转着,但还是阻止不了伊盼一身的细汗。她强睁着眼去适应房间里的黑度,害怕自己又陷入睡眠,又继续被追赶的黑梦,梦里的黑让她没有把握,然而这现实中的黑还是值得让她等待的——天马上就要亮了。
大腿很麻,她才发现她二姐伊惜若又把大腿架在她身上了。每天都要把她拿来垫脚。反抗过好多次,但每到半夜她总是被压得很不舒服才发现自己的睡眠是在这种压迫下进行的。也难怪做个梦都是那么步步紧逼,双脚跑不快也跑不远的感觉。伊盼用手掰开了二姐的大长腿,顿时轻松了很多,翻了个身,发现被子又被大姐伊惜岚压着。——她睡在两位姐姐中间,且不说这是一种特殊保护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火腿被两片面包左右加攻着。当时她还小,找不到适当的词去形容这种感觉,只是有点恼地扯出了薄薄的的被单,好好地压在自己的肩膀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想到去年冬天,她在睡梦中感觉自己似乎快不能呼吸了,脸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好像很闷很重。在挣扎中她恢复了意识,天还是没亮,但是她的面前一团黑,还很不舒服,她用手撩开挡在面前的东西,一股清新的空气才迎面而来。
原来是两个姐姐在她的左右两边分别扯着棉被都背对着她睡,因为床小,又都靠她很近,棉被在中间位置有些坍塌,而她却以仰面的睡姿睡着,棉被在左右拉开又在中部凹塌的情况下,妥妥地盖着她的脸,严严实实。难怪她睡梦中差点窒息,脑子中的氧气也快消耗殆尽了,她还能本能地扯开脸上的厚重的棉被,真是自救自己一条小命了。对于这段两亲姐半夜上演的无意识谋杀行为,伊盼在多年后想起还是觉得后怕,所以她后来就常常要求睡在床的两侧,再也不睡中间了。
这一年,伊盼才11岁。
她开始感到自己的家庭氛围跟别人家的不一样,首先是爸妈之间不说话好久了,家里四个孩子是父母之间的传声筒,有时父母跟孩子们都在家,不需要传声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对话也是充满了火药味,父亲伊明程常常是话说不到几句就开始骂母亲杨瑕。杨瑕总是很不服气地反驳,之后又是一场暴风雨。后来伊盼跟姐姐们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父母感情不和。
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和呢?是因为穷吧!那时候伊盼跟姐姐们都是这样想的。家里真的好穷,连接个电视闭路看都没有,也没有水龙头,只有一口摇井,家里没有铺砖,只有水泥墙水泥地板,连睡觉的房间也是在阁楼——一个用竹竿搭起来的小棚,盖着挡热的黑胶塑料布,但依然是冬冷夏热的房间,阁楼的地板因为都是软木板,踩上去还软踏踏的,给人一种随时要陷下去的感觉。每当伊盼有同学来找她玩,她带人一上阁楼,她的同学通常都是吓得再也不敢迈步的那种。就算有敢在上面走的,也是好像踩在冰面上一样惶恐。
最让伊盼尴尬的是,家里还常常没有米。这时候,伊盼看见了妈妈去跟邻居借米,去社区领救济米,因为伊盼一家是城镇户口,还不符合领救济米的标准,是妈妈到了那里后,遇到了熟人,帮着好说歹说才给了一包米。——一包20斤有点发黄的米。后来妈妈在伊盼初中阶段去了广州打工,爸爸也去领过米,只不过是用塑料袋装的一袋米,快到家的时候,米袋在自行车后座没绑好,发黄的米稀稀疏疏还撒了小巷口一地。
家里一日三餐吃的是粥,中午是番薯就着咸菜或咸鱼,晚餐可能好点有个汤什么的。但是妈妈的厨艺实在不怎样,有段时间就一直只沏了个白菜豆腐汤加一种软绵绵的鱼,天天吃,后来伊盼的弟弟伊向森在长大后深深地痛恨这种软绵绵的鱼,不用说吃了,光是听见鱼名都巴不得这种鱼赶紧灭绝。
在伊盼更小的时候,她记得爸爸常常会出差去工作,有次回来的时候提了两个桶回来,一桶衣服,一桶漫画书,故事书还有零食。当爸爸把这些书跟零食拿出来的时候,伊盼跟姐弟们感觉那简直是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刻了。依稀记得故事书有魔幻的故事,各种妖魔鬼怪跟打妖战士;也有现代的《怕老婆故事》,还有几本日本的校园漫画书!葫芦兄弟7小本漫画,多啦A梦漫画。这大概10几本书,可以说是伊盼的启蒙书籍,光是葫芦兄弟就被翻烂了,手巧的她一直修修补补才保住了这些书的封面。
伊盼刚开始的时候和弟弟一直在看妖魔跟怕老婆的书,书里还有插图很容易懂,后来伊盼读5年级后突然发现家里居然还有琼瑶跟三毛的小说,于是她也开始读起来,她常常在家里的一个柜子跟梳妆台之间的角落用竹席把自己围起来,带着几本书,静静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看书。那样的时刻最宁静也最安全。
后来爸爸不出去工作了,而且是坚定地不出去给人打工了。这个时候爸妈之间的仇恨似乎更大了。伊盼跟姐姐弟弟们睡在阁楼上,半夜却常常被父母的惊叫声吵醒,可能是小时候比较早睡,父母的吵架声总是在他们睡到半夜的时候响起。爸爸总是说妈妈做错了什么,妈妈总是在反驳,具体内容是什么,孩子们从来听不懂。但是姐姐们都被吓哭了,伊盼跟弟弟有时也会跟着哭几下,虽然他们心里也觉得不舒服,但是半夜被吵醒的困意还未消去,他们更想继续睡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盼总是做一些被反复追赶的梦,有时耳边充斥着吵吵闹闹很像在锅里炒一盘沙子的声音,她说不上来,但是感觉到很深的压抑跟苦闷。
后来大姐伊惜岚上完六年级后,家里就没钱让她继续读书了,学校里的校长带着老师讨钱都讨到家里来了。于是大姐就去了二伯所在的精品盒加工厂工作,一做就是三年。那时大姐也才14岁。伊惜岚没去学校上学后,反而轻松自在了许多,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班,吃了早饭提了一壶粥加点火腿煎蛋做午餐就出门了,再也不会想读书的事情了。尽管她在校的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第一名。当伊盼上3年级的时候,她终于也是受不了了,学校里的老师天天在上课前给拖欠学费的学生讨债,上课前都必要统一说一下还有谁谁谁的学费还差多少没交,今天一定要回家跟父母说要交学费了。无论成绩多好,伊盼也是班里的前一二名,老师们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地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念每个欠费学生名字讨债。所以伊盼在读完三年级,过了个悠闲的暑假后,在开学时,听到妈妈说,还是要去给学校赊账学费的时候,伊盼一脸惊恐又很坚定地对妈妈说:“我不读了,你让我停学吧,什么时候有钱再去读书。”
当时伊盼的妈妈杨瑕也吃惊11岁的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问她不读书要在家里干什么。伊盼回答说,可以帮忙干家务啊。反正总比去学校被讨债好。在她的印象中,去读书仿佛成了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因为对她来说,课文里的知识是浅薄易懂的,但是被追债的感受却是沉重压抑的。停学一年后,家附近开了所新的小学,为了吸引学生,学费还不贵,所以父母终于做了决定让伊盼跟二姐,弟弟一起去新的学校读书,但是还是以赊账的形式。
新学校给学生追债没追得那么厉害,尤其是伊盼跟弟弟伊向森,在进入新学校后一直都是优等生的成绩,还常常代表学校去参加什么语文竞赛,数学竞赛,每次都能得一些名次回来,所以学校对他们的欠费追讨也显得宽容了一些。伊盼记得她的班主任老师追债方式也是写了个小纸条给她,提醒她尽快可以交学费了。这起码让她心里好受些了。
弟弟伊向森在4年级时参加数学竞赛,还得了全镇第一名的好名次,突然在学校就成了名人。牛逼得不要不要的。而伊盼也因为优秀的学习成绩被许多老师认识,从3年级开始就一直做班长直到小学毕业。二姐伊惜若读书成绩一般,所以她在学校的名气不高。
虽然伊盼跟弟弟在新的学校混得不错,但是还是因为贫穷,二姐也在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去了精品盒加工厂打工,打工一年后,大姐就去了广州打工。伊盼只跟二姐一起睡了,床宽敞了许多,但是二姐还是习惯拿她的大长腿压在她身上,她还是常常做着在黑暗中被人追,而且自己怎么跑也跑不快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