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1873~1929)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别号沧江,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近代中国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的领袖,与康有为并称为“康梁”。
李蕙仙,出生在北京南边的固安县,是顺天府尹李朝仪之女儿、清末著名维新派大臣李端棻之堂妹。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年)23岁时与19岁的梁启超结婚。李蕙仙与梁启超一起经历了清末民初政坛、文坛的惊涛骇浪,也是梁文的第一位读者。
此信写于“百日维新”失败后,当时慈禧命令两广总督捉拿梁启超的家人,梁家避居澳门,逃过了一场灭门之灾。梁启超只身亡命东瀛,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流亡生涯,李惠仙成了整个梁家的支柱。在几个月内,梁启超给她写了数封家书,高度赞扬了她在清兵抄家时的镇定表现,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并告诉她读书之法、解闷之言,万种浓情凝于笔端。
蕙仙:
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唯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素知大义,此无待余之言,唯望南天叩托而已。令四兄最为可怜,吾与南海师念及之。辄为流涕。此行性命不知何如,受余之累,恩将仇报,真不安也。
译局款二万余金存在京城百川通,吾出京时,已全文托令十五兄,想百川通不至赖账。令兄等未知我家所在,无从通信及汇寄银两,卿可时以书告之,需用时即向令兄支取可也。闻家中尚有四百余金,目前想可敷用。吾已写信给吴小村先生处,托其代筹矣。所存之银,望常以二百金存于大人处,俾随时可以使用,至要。若全存在卿处,略有不妥,因大人之性情,心中有话,口里每每不肯说出,若欲用钱时,手内无钱,又不欲向卿取,则必生烦恼矣。望切依吾言为盼。卿此时且不必归宁(令十五兄云拟迎卿至湖北),因吾远在外国,大人遭此患难,决不可少承欢之人,吾全以此事奉托矣。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张顺不避危难,随我东来,患难相依,亦义仆也。身边小事,有渠料理,方便如常,可告知两大人安心也。
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说。现已往者两埠,未往者尚三埠。檀山召八岛布列于太平洋中,欲往小埠,必乘轮船,航海而往,非一月不能毕事,大约西六月抄始能他行也。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其父为保皇会会友。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语,全檀埠男子无能及之者,学问见识皆甚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年十六即为学校教师,今四年矣。一夕其父请余宴于家中,座有西国缙绅名士及妇女十数人,请余演说,而蕙珍为翻译。明晨各西报即遍登余演说之语,颂余之名论,且兼赞蕙珍之才焉。余初见蕙珍,见其粗头乱服如村姑,心忽略之;及其人座传语,及大惊,其目光炯炯,绝一好女子也。及临行与余握手(檀俗华人行西例,相见以握手为礼,男女皆然。
)而言曰:“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像,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又初时有一西报为领事所嘱,诬谤余特甚,有人屡作西文报纸与之驳难,而不著其名,余遍询同志,皆不知。及是夕,蕙珍携其原稿示我,乃知皆蕙珍所作也。余益感服之。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事、闻其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越数日,使赠一小像去(渠报以两扇),余遂航海往游附属各小埠,半月始返。既返,有友人来谓余曰:“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为不便,亦欲携一翻译同往乎?”余曰:“欲之,然难得妥当人。
”友人笑而言曰:“先生若志欲学西语,何不娶一西妇晓华语者,一面学西文,一面当翻译,岂不甚妙?”余曰:“君戏我,安有不相识之西人闺秀而肯与余结婚?且余有妇,君岂未知之乎!”友人曰:“某何人敢与先生作戏言?先生所言,某悉知之,某今但问先生,譬如有此闺秀,先生何以待之?”余熟思片时,乃大悟,遂谓友人曰:“君所言之人,吾知之,吾甚敬爱之,且特别思之。虽然,吾尝与同志创立一人一妻世界会,今义不可背,且余今日万里亡人,头颅声价,至值十万,以一身往来险地,随时可死,今有一荆妻,尚且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余今日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皆为万国人所观瞻,今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君为我谢彼女郎,我必以彼敬爱我之心敬爱彼,时时不忘,如是而已。”友人未对,余忽又有所感触,乃又谓之日:“吾欲替此人执柯可乎?”盖余忽念及孺博也。友人遽日:“先生既知彼人,某亦不必吞吐其词,彼人目中岂有一男子足当其一盼?彼于数年前已誓不嫁矣。请先生勿再他言。”遂辞去。
今日(距友人来言时五日也)又有一西人请余赴宴,又请蕙珍为翻译,其西人(即前日在蕙珍家同宴者)乃蕙珍之师也。余于席上与蕙珍畅谈良久,余不敢道及此事,彼亦不言,却毫无爱恋抑郁之态,但言中国女学不兴为第一病源,并言当何整顿小学校之法以教练儿童,又言欲造切音新字,自称欲以此两事自任而已。又劝余人耶苏教,盖彼乃教中人也。其言滔滔汩汩,长篇大段。使几穷于应答。余观其神色,殆自忘为女子也。我亦几忘其为女子也。余此次相会,以妹呼之。余曰:“余今有一女儿,若他日有机缘,当使之为贤妹女弟子。”彼亦诺之不辞。
彼又谓余曰:“闻尊夫人为上海女学堂提调,想才学亦如先生,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见之缘否?先生有家书,请为我问好。”余但称惭愧而已。临别,伊又谓余曰,“我数年来,以不解华文为大憾事,时时欲得一通人为师以教我,今既无可望,虽然,现时为小学校教习,非我之志也。我将积数年束脩所人,特往美洲就学于大学堂,学成归国办事。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莫忘我。有创办女学堂之事,以一电召我,我必来。我之心唯有先生”云云,遂握手珍重而别。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
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些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蕙仙,不知蕙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吾意蕙仙不笑我,不恼我,亦将以我敬爱蕙珍之心而敬爱之也。吾因蕙仙得谙习官话,遂以驰骋于全国;若更因蕙珍得谙习英语,将来驰骋于地球,岂非绝好之事。而无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万万有所不可也。吾只得怜蕙珍而已。然吾观蕙珍磊磊落落,无一点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洁净安泰,必不如吾之可笑可恼。故吾亦不怜之,唯有敬爱之而已。
蕙珍赠我两扇,言其手自织者,物虽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数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归,请卿为我什袭藏之。卿亦视为新得一妹子之纪念物,何如?呜呼,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仍以二十余岁之少年,虚名振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与我,虽复中经忧患,会少离多,然而美满姻缘,百年思爱,以视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者,何如岂不过之远甚!卿念及此,唯当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有檀山《华夏新报》(此报非我同志)所记新闻一段剪出,聊供一览。此即记我第一次与蕙珍相会之事者也。
下田歌手之事,孝高来书言之。此人极有名望,不妨亲近之,彼将收思顺为门生云。卿可放缠足否?宜速为之,勿令人笑维新党首领之夫人尚有此恶习也。此间人多放者,初时虽觉痛苦,半月后即平复矣。不然,他日蕙珍妹子或有相见之时,亦当笑杀阿姊也。一笑。家中坟墓无事,可勿念。大人闻尚在香港云。
蕙仙鉴:
得六月十二日复书,为之大惊,此事安可以禀堂上?卿必累我挨骂矣;即不挨骂,亦累老人生气。若未寄禀,请以后勿再提及可也。前信所言不过感彼诚心,余情缱绻,故为卿絮述,以一吐其胸中之结耳。以理以势论之,岂能有此妄想。吾之此身,为众人所仰望,一举一动,报章登之,街巷传之,今日所为何来?君父在忧危,家国在患难,今为公事游历,而无端牵涉儿女之事,天下之人岂能谅我?我虽不自顾,岂能不顾新党全邦之声名耶?
吾既已一言决绝,且以妹视之,他日若有所成复归故乡,必迎之家中,择才子相当者为之执柯,(吾因无违背公理,侵犯女权之理。若如蕙珍者岂可屈以妾媵。但度其来意,无论如何席位皆愿就也。唯任公何人,肯辱没此不可多得之人才耶?)设一女学校,使之尽其所长,是即所以报此人也。至于他事,则此心作沾泥絮也久矣。吾于一月来,游历附近各小埠,日在舟车鞍马上,乡人接待之隆,真使人万万不敢当。然每日接客办事,元一刻之暇,劳顿亦极矣。卿来信所嘱,谓此事若作罢论,请即放过一边,勿常常记念,以保养身子云云。此却是卿过虑之处。曾记昔与卿偶谈及,卿问别后相思否?吾答以非不欲相思,但可惜元此暇日耳。于卿且然,何况蕙珍?在昔且然,何况今日?唯每接见西人,翻译者或不能达意,则深自愤恨,辄忆此人不置耳。近亦月余不见此人,因前事颇为外人所传闻,有一问者,吾必力言并无其影响,盖恐一播扬,使蕙珍难为情也。因此之故,更避嫌疑,不敢与相见。今将行矣,欲再图一席叙话,不知能否也。
拳匪陷京津,各国干涉,亡国在即,吾党在南,不识能乘时否?嗟夫!嗟夫!吾独何心,尚喁喁作儿女语耶。……再者,卿来书所论,君非女子不能说从一而终云云,此实无理。吾辈向来倡男女平权之论,不应作此语。与卿相居十年,分携之日,十居八九,彼此一样,我可以对卿无愧,虽自今以后,学大禹之八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卿亦必能谅我。若有新人双双偕游各国,恐卿虽贤达,亦不能无小芥蒂也。一笑!吾虽忙杀,,然知卿闲杀闷杀,故于极忙之中,常不借偷半夕之闲,写数纸与卿对语。任公血性男子,岂真太上忘情者哉。其于蕙珍,亦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