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儿,你快乐吗?”
晏英和杜乱红从墨君书塾走回张家,杜乱红还是蹦蹦跳体地走在前头,晏英则慢步走着,不时望向杜乱红的背影。
“和子夜哥哥在一起,乱儿很快乐。不过,我怎么不见叔叔啦,叔叔出去了好久啊。”
“叔叔不会回来了,以后哥哥照顾你。”
杜乱红停下了脚步,回望着晏英,柔情说道“不要紧,乱儿也会照顾哥哥。”
正说着,二人感受到了雨丝轻敲在他们身上,晏英连忙把外衣脱下想给杜乱红遮雨,杜乱红却制止了他。
“不用了,雨来了,无论如何都会湿,我们一起湿着走回去吧。”
“哥哥怕你生病。”
“若哥哥因为我生病了,我会过意不去的。”杜乱红说着,挽住了晏英的手臂,二人加快了脚步,走在雨街上。
“这场雨,怎么就偏偏此时从天而降。”
“幸好是这个时候下呢。”
“为何?”
“因为此时乱儿和哥哥一起,若是哥哥独自在外淋雨,乱儿在家中又是担心,又是心疼。”
晏英没再说话,反而放慢了脚步。他感受着杜乱红的体温,雨水抚过他的脸颊,他依旧感受到涌出眼眶的热泪。从小到大,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母亲,但不知何故,他的心里总是空洞洞的,像是遗失了什么,在害怕什么。杜乱红的心理藏着伤疤,总说不清自己的心意,而此刻的杜乱红,赤诚坦荡,敢爱敢恨,虽只得五岁心智,却活得比以前的她都要明白。二人相守相依,晏英多么希望眼前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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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郑姑娘,这是杜姑娘。”
邹叔榆给刚刚相见的二人相互介绍着,杜乱红得晏英教导,在陌生人面前是彬彬有礼。郑晚秋打量着眼前的杜乱红,觉着此女虽然失了心智,却不失风姿。
“晚秋是吧,我小名乱红,我先给你弹奏一曲,你想学什么样的曲子?”
“我指法娴熟,得知你琴艺高超,特来请教,民谣轻调我都熟练,还是来一首难一些的吧。”
杜乱红望去只见郑晚秋眼里存疑,笑着说道“那就……来一首众星拱月吧。”
“这我学过了,姑娘若是没有高深的本事,那就恕晚秋打扰了。”
“晚秋莫急,那就来一首“解怨歌”。”
“这我倒没听过。”
琴声远扬,弦出哀鸿。旋律委婉,如民女悲叹,深闺自怜,花落叶残,正临秋枫,盼郎不归,唯有对愁眠。情订半生,奈何缘尽,昨夜蜜语缠绵,今宵轩窗自醉,怨,怨。
乐止,而人陷,郑晚秋沉沦其中,竟心感悲恸,不发一语。
“晚秋,晚秋?”
“哦……乱红姑娘技艺绝伦,晚秋惭愧。”
“这曲易解,但乱手抚弦倒有点儿难度……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学会的了……我教你吧。”
晏英那正下了堂,在窗边看着杜乱红。杜乱红虽变成了个孩子,但依旧冰雪聪明,许多事情一点就通。
“谢过乱红姑娘,晚秋告辞。”
“多练练就会了。”
“乱儿。”
“子夜哥哥!”杜乱红听见晏英的声音,高兴地走出房门到晏英跟前。
“子夜哥哥在看我呢。”
“担心你呀,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也没什么,晚秋说她想学些难的,我就教她《解怨歌》,可是乱手抚琴她学不会……我寻思着……她得学些简单点的,可是我又不想惹她生气。”
“你高兴就好。”
“可她问我……什么……《解怨歌》琴声幽怨,为何名为解怨,我也听不懂她问的什么,子夜哥哥,你懂吗?”
晏英看着眼前咬着指头的杜乱红,圆鼓鼓的眼珠子在眼眶溜溜地转,一点不像从前冷漠的弱水公主。
“是这样的,作曲人心里生闷气,弹了这首曲后,心情便好多了,所以取名《解怨歌》,就是说弹奏之后,心里就不生闷气了。”
“那他为什么生闷气呀?”
“因为她被心爱之人抛弃了,心里讨厌那人。”
“心爱之人……是不是像子夜哥哥一样?”杜乱红笑对着晏英,此刻晏英对自己的心意明白不过,当日他苦苦哀求的答复,竟来得如此突然,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犹豫。
“如果子夜哥哥抛弃了我,我也会生闷气,伤心。不过,我永远都不会讨厌子夜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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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帛飘荡,哀歌阵阵。冥花纷飞,犹如雪霜。两行宫人身着白麻,中间铺了一条白锦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檀香木棺椁,棺椁上刻有九天瑶池图,缀以金玉,以示慎重。棺前设了坛,三支粗香吹出氤氲,干果,五谷,糕饼,清酒,香茶围在了香炉旁。两个祭师,一曰神荼,着红袍,头戴鸡枝冠;一曰莫明,着黑袍,乌纱覆过眉眼,守在了香坛二侧。神荼左手持罗盘,右手持剑,为亡魂驱恶鬼,挡罗煞;莫明左手持铜铃,右手敲笙锣,口中吟唱哀歌,为亡魂祝祷送行。百官尽跪宫人身后,白袍加身,乌纱挂丧,低声交谈。这叩首跪拜就是走仪式的,谁不知棺中人臭名远扬,人尽可夫,无知荒淫。两叶雀扇挡在了通道的另一个尽头,随着雀扇缓缓移向香坛,太皇太后的素色裙摆掠过了百官眼前。
“太皇太后,请敬香。”太皇太后目光锁在了香炉前的木牌,上头刻着“龙氏孝娴德嘉长孙公主弱水神位”,双手接过魏禧递过来的香支,把香插在了香炉里。魏禧双手恭敬地去过悼文,张口便念着“龙氏弱水,惠质兰心,淑德嘉贤,品行纯良……”
“这悼文写的……根本不像是长公主呀。”
“人都没了,难不成还要把她的而行公诸于世不成。”
“孝娴德嘉……四者皆无呀……”
太皇太后这厢听着魏禧口中振振有词,那厢听见百官的低声絮语,心里很是不耐烦。
“……薨于华年,特追封孝娴德嘉长孙公主,以兹懿德。”
“弱水呀,哀家的弱水呀……你正值芳年,没想到就这样离开了哀家……你生前多有不足,屡犯过错……”说到这儿,太皇太后转身面朝众官,高声说道“但是,你是皇家的公主,龙氏血脉,是哀家的义女,你的母亲容源更是哀家所生,即便偶有过错,臣民亦不得指摘!”
“大娘娘,今日乃是公主之丧,陛下……”龙若师乃皇叔之子,与龙若无同辈,份属龙弱水之侄,虽不必下跪,但也站在灵旁护魂。
“陛下抱恙,且与弱水多有不和,今日便免了吧。”
龙若师心里清楚龙若无不在宫中,并没有多加追问。
“太平静了,不像真的。”龙若无喃喃自语道,眉心紧缩,柔江的目光却不断在龙若师身上流转。
“他就是王爷?”
“太皇太后过于平静,不应如此,我要开棺。”
“开棺也不一定有用,不管棺里的是谁,也证明不了乱红姐姐的生死……”
“无论如何,我都要开棺一验。”
“你不要冲动……”柔江正打着龙若无,便远远见到周日诚为龙弱水哭灵,宫门大开,即将要行拦棺礼。
“周日诚,猫哭耗子,我恨不得杀了他。”
周日诚走到龙弱水的棺边,抱着棺盖,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起来,那眼泪分不清是假装还是真诚,不明由头就留了下来。宫人渐渐围近,要把棺椁抬走,当棺椁被移开时,周日诚才真切地感受到杜乱红离开他的事实。
他想起当天太虚殿外,红烛迎亲。身着喜服的杜乱红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隔着红纱,周日诚依稀看见了新娘的面貌,从那一刻起,便情根深种,也是那一刻初见,周日诚知道眼前人不是龙弱水,而是那个沉默的伴读。一开始进太虚殿,是以药童的身份去给公主伴读治病,殊不知却与公主结下情缘,甚为投契,但在龙弱水看不见的瞬间,周日诚的目光悄悄地放在了那个站在角落的伴读身上。豆蔻年华,已见宓妃之姿,环燕再现,可他总是不敢上前去和这娇人儿说话,只能趁着初春去拜见公主时偷偷给她折梅。
“周日诚是吧,听闻你与公主,甚为亲密呀。”
“日诚不敢,日诚不过药童,偶尔给公主请脉罢了。”
“请脉,怎么陆太医不去,王太医不去,偏你这个小小药童去呀?”
“几位兄台,日诚不认识尔等,但尔等莫要污蔑公主清誉。”
“清誉?不除了你公主清誉何以维护?给我打!”
五六个侍卫装扮的流氓围殴着周日诚,周日诚眼角含泪,紧紧地抱头挨打,但他心中所想仍然还是那个伴读,虽然他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
梦醒,周日诚跌坐在地,几个宫人连忙将他扶起,笨重的棺椁缓缓被移开,周日诚心中冒出一股冲动,奔向前紧紧抱着棺椁不放。
“不许带走她,你们谁都别想带她走!”
百官和太皇太后都不以为意,众人以为周日诚不过在行拦棺礼,殊不知此刻的他乃是真情实意。周日诚的冰泪滴在棺椁上,悄然滑落,周日诚还是丝毫不肯放手。
“我错了,弱水,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走!”浮现在周日诚眼前的是杜乱红跳炉的一幕,那一刻,周日诚的心停止跳动,黯然失魂,伸手不及,唯有终生悔。
“不行,他们要把棺椁移走了。”龙若无说着,聚神引水,一时间乌云覆天,如黑蛟涌动,水起风刮,百官乌纱不保,宫人惊慌失措,棺椁嘎然不动。
“御水术,龙若无在附近!”太皇太后以袖掩目,御水倾泻而下,魏禧赶紧护送太皇太后到殿内躲避。
“怪雨袭来,莫非是陛下?”龙若师不畏风雨,四处张望寻觅着龙若无的身影。
“柔江,开棺!”
柔江知道此时拒绝无用,纵身一跃,一掌拍在棺盖之上,那檀香木棺便拍出一个洞,里头尽是破布碎骨,但看起来不像是只有一个人的尸骨。
“哈哈哈哈,想来寻杜乱红?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啦!”
周日诚认出了翻棺材的柔江是当日和龙若无一行的女子,泪笑并下,只为嘲人自嘲。柔江一时愤慨,冲上前抓起周日诚的衣襟,骂问道“杜乱红在哪儿?”
周日诚撕心狂笑,随后对着柔江大吼道“她就在棺椁里,她死了!”
“怎么死的?”柔江眼眶含泪,但怒气不减。
“我亲眼看着她跳炉,那炉能融金,你说人下去如何?”
“盘古山……盘古山爆炸……”
“对,那炉随后还爆炸了,怎么可能还不死?”
“不可能……是你推她下去的?”
“她心如死灰,魂未亡,尸先行,我何必推她?”
柔江愣住了,一时无法接受,更担心龙若无知道了,情绪难收,如滔滔江流,倾盆覆舟。柔江飞上了暗檐,找到了龙若无,努力地顺了顺气说道“周日诚说乱红姐姐没死,但不知逃往何处,棺椁里的都是破布碎骨,不是乱红姐姐。”
龙若无听后,缓缓收功,那风雨骤退,二人赶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