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庆进入房间,将那包扎眼的钱塞进抽屉后,目光很快离开了放钱的抽屉,仿佛内心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又望了一眼徐桂枝离去后的空床,叹息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桂枝,我刚跟国强夫妻俩谈好了,决定让蜜香跟他们去上海,这也是你生前的心愿,现在这桩事定了,你可以放心了。”
陈宝庆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抚摸着床铺,仿佛徐桂枝的体温还残留在上面。
这时,蜜香拿着几块饼干走了进来,陈宝庆赶紧偷偷拭去眼泪。
“爸,你尝尝,这饼干可好吃了,听金庚哥哥说是苏打饼干,上海产的。”蜜香说着,拿着一块饼干塞到陈宝庆口中。
陈宝庆嚼了几口咽下后,强装快乐地说:“嗯,香脆爽口,上海的东西就是好吃!”
“那你再吃一块。”蜜香又塞了一块饼干到陈宝庆嘴里。
陈宝庆快速嚼完饼干咽下后,抚摸着蜜香的头爱怜地说:“蜜香,明天爸要外出办点事,没办法照顾你,我让嘉丽阿姨带你到外面玩几天好吗?”
“去哪儿玩?”蜜香问。
“去瑶里。”陈宝庆回应。
“瑶里?远么?”蜜香追问。
“不远,离家二十几里地就到了。”陈宝庆说到这,心里忽然有些内疚,心里嘀咕道,“蜜香都长这么大了,连瑶里都没带她去过,唉,这日子过的!”
“瑶里好玩吗?”蜜香又问。
“好玩呀,有好高好高的山,好大好大的树,还有瀑布、水碓、木桥……你去了就知道了。”
“瀑布是什么?”蜜香好奇问。
“我们村外面的那条河你看过吧?”陈宝庆问。
“那当然看过了,我们经常去河边玩呢!”蜜香得意地说。
“那瀑布呀,就是从天上流下来的河。”陈宝庆解释说。
蜜香听后,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惊讶地问:“哇,天上流下来的河?”
“嗯,那水声可响了,轰隆隆的,那场面很壮观的!”
“你去过?”
“我当然去过呀,我每年都要去帮那里的茶农制茶呀!”
“哦,我懂了。”蜜香恍然大悟说,“难怪你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消失一阵子,原来是跑那去享福了。”
“呵呵,你这孩子。”陈宝庆忍不住笑道,“爸爸哪是去那享福哟,是去赚钱给你两个哥哥上学,给你妈治病。”
“妈就这么走了么?”蜜香忽然伤感地问。
“嗯,就这么走了。”陈宝庆见此,有些后悔又提到了桂枝,害得蜜香思念起妈来。
“妈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我想你!”蜜香一下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陈宝庆见状,亦泪水崩塌下来,摸着蜜香的背脊安抚说:“好孩子,别哭了,妈在地下听到了会难过的。”
这时,金庚银庚听到蜜香的哭声,也跑了进来,触景生情,兄弟俩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今天是徐桂枝出殡的第一天,悲伤的情绪本已集聚在每个人的心底,就像一只高压气囊,阀门一开便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但陈宝庆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这根顶梁柱不能乱了分寸。
陈宝庆挨个摸了一遍孩子们的头,安抚说:“都莫哭了,妈没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你们都早点去睡吧,金庚银庚你们哥俩明早还要上学,蜜香你明天早晨也要跟国强叔叔和嘉丽阿姨去瑶里。”
“嗯。”金庚擦了把眼泪,对陈宝庆说,“那我带银庚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陈宝庆轻轻点了下头,慈祥地跟孩子们摆了摆手说,“都赶紧去睡吧!”
第二天吃过朝饭,金庚银庚背着书包跟陈宝庆打过招呼后,走出院子上学去了。陈宝庆在堂屋一边帮蜜香梳着头,一边交代说:“蜜香,这次你跟嘉丽阿姨出去玩,在外面一定要听话,不许乱跑,要注意安全。”
蜜香许诺:“好,我会听话的。”
陈宝庆夸赞:“蜜香真乖!”
蜜香又问:“这次我要跟嘉丽阿姨去几天呀?”
“不长,也就最多三天吧。”陈宝庆帮蜜香扎好头,嘱咐蜜香说,“出去开开心心玩几天,不要想家哈!”
“嗯!”蜜香使劲点头应道。陈宝庆眼睛泛红起来。
这时,丁国强和卫嘉丽从院门口走了进来。陈宝庆见了赶紧带着蜜香跨出屋子迎了出去,对他们夫妻俩笑道:“都准备好了,正等着你们呢!”说着,便将昨晚预备好的证明交到丁国强手中。
丁国强接过证明匆匆扫了一眼便折好塞进了衣袋里,然后递了一支烟给陈宝庆,划着火柴点上后说:“那我们就带蜜香去玩了。”
“嗯,去吧。”陈宝庆点头应道。
卫嘉丽上前牵着蜜香的小手,笑容可掬地说:“蜜香,跟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蜜香跟陈宝庆摆了摆手后,便跟着卫嘉丽走出了院子。
丁国强跨上自行车,前面坐着蜜香,后面载着卫嘉丽,欢快地沿着村中的青石板路面朝村外飞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陈宝庆的视线里。
此时的陈宝庆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伤感的情愫在心里头泛起,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他联想到蜜香几天后离开自己的情景,想必就是现在这样子吧!陈宝庆手扶院门一声轻叹,落寞地用袖子拭了下眼泪,便转身回院子里去了。
陈宝庆返回堂屋,神情落寞地看着清冷的屋子。此时此刻,金庚银庚上学去了,蜜香也跟丁国强夫妻俩去了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这让陈宝庆感到从未有过的死寂和荒凉。
陈宝庆走到案台上的徐桂枝灵牌前,点上几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对着徐桂枝的灵牌喃喃道:“桂枝,刚才蜜香跟国强和嘉丽去瑶里了,想必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次要待上几天,一是办理蜜香户口迁移的事,二是带蜜香散散心。闺女就要离开咱们家去上海了,去了就不知道哪天再回来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说闺女在咱们家长到这么大,就要跟别人走了,我这个心里呀,别提多难受哇!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呀!这闺女终究不是我们的,还是随缘吧,你在那边也别难受哈!再说让蜜香跟嘉丽去上海也是你生前的意愿,你就在那边好好保佑她吧,听到不?”正说到这,忽然传来一阵猪叫声,陈宝庆这才想起还没给猪喂早食。于是他又对着徐桂枝的灵牌说,“老婆子,还有件事我想跟你交代一下,猪栏里养的那两头猪,过几天等蜜香走后我准备卖掉。虽然每头有150来斤了,正是追膘的好时候,卖掉可惜,但不卖掉我确实没有时间来照料它们了,金庚银庚要上学,他兄弟俩也没时间照料猪。虽然猪卖不出好价钱,但谷雨马上到了,第二批新茶就要抢市了,等蜜香走后,我就去山里帮茶农制茶去,在那边再赚回来。好了,老婆子,就跟你闲话到这,我打猪食去了。”说着,便走进了厨房。
喂完猪食后,陈宝庆坐在院子里抽烟歇息,缕缕白色的烟雾,涂抹着他的一脸落寞。
春光依旧,桃花如许。但这些对于陈宝庆来说,只不过是平添了几分静肃,以及一种让人心里瘆得慌的伤感。
“唉,往日这个时辰,桂枝正在晒日头,蜜香在玩耍呢。”陈宝庆抬头望着天空叹息道,脑海里一幕幕浮现出昔日温馨的画面。他盯着烟斗上随风弥散的白烟,心灰意冷地感慨道,“这人活着呀,在世再怎么的折腾,最终都得像这抽烟一样,抽着抽着,最后什么都没了。唉,变人真没什么意思!”
“宝庆哥!宝庆哥!”忽然有女人的声音在喊。
陈宝庆抬头一看,原来是春兰领着秀芝进来了。
“哦,是春兰呐。”陈宝庆赶紧起身招呼。
“刚路过院子门口,见你独坐着,便进来看看你。”春兰笑道。
“来,坐坐坐。”陈宝庆挪过两张凳子让她母女俩坐下。
春兰刚坐下,便对陈宝庆劝慰说:“没想到桂枝姐这么早就走了,多好的人啊!宝庆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多保重身体哈!金庚银庚还未成人,蜜香还小,日子还得过下去。你看我们家贵根,不也走了六七年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有了儿女就得为他们担当不是?”
“唉,理是这么个理,但一时半会的,这心里就是过不去。”陈宝庆愁眉苦脸地叹息道。
“没事,慢慢就熬过去了,这么些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春兰安慰说。
“唉,一提起你家贵根呐,我心里就愧疚。”陈宝庆猛吸了口烟,伤感地说,“那年从婺源翻山回来,他若不是挑着那么重的制茶器具,就不会滑到山沟里去了。”
“你是师兄,他又比你年轻强壮,多挑点是应该的。”春兰宽慰说。
“可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面湿滑,我太粗心了。那次赚了不少钱回来,都很开心,一路上只顾着说笑,唉,太麻痹大意了!”陈宝庆自责道。
“你也别太自责,生死有命,都过去了。再说,这么些年来,你也没少对我母女俩照顾。还让你背了不少闲话,好在桂枝姐大度。”春兰善解人意地说。
“清者自清,我只是在凭良心做事!”陈宝庆将烟斗在凳脚上使劲敲几下,强调说。
“一大早就见国强夫妻俩用自行车带着蜜香出村了,这是去哪儿了?”春兰转移话题问。
“去瑶里了。”陈宝庆答道。
“去瑶里干嘛?”
“到镇里办蜜香的户口迁移证。”
“迁移证?”春兰很惊讶,追问,“难道蜜香要随他夫妻俩迁到上海去?”
“嗯!”陈宝庆苦笑说,“这也是桂枝生前的意愿。”
春兰听了,叹息说:“唉,照眼前的家境这也是最好的出路,对蜜香的前程也肯定是有好处的,桂枝姐想得真远!”
“她那身子骨不得不为蜜香多想啊!”陈宝庆回应说。
“她对蜜香这丫头真是比亲闺女还亲。”春兰感慨道。
“是呀,蜜香就是她心头肉。”陈宝庆说到这,眼里闪着泪花。
“当初从那么一小肉坨坨抱来,养这么大实属不易,这事搁谁身上也舍不得。”春兰拍了一下陈宝庆的肩膀,安慰说,“你也别太难过,刚才不是说了嘛,蜜香跟国强夫妻俩去上海也是桂枝姐生前的意愿,这下从她愿了,这也是天意,想开点。”
“大伯,蜜香真的要去上海呀?”坐在一旁的秀芝忍不住发问。
“是啊,以后你就少了一个玩伴了。”陈宝庆抚摸着秀芝的头说。
“那她还回来吗?”秀芝追问。
“当然会回来了。”春兰抢答道。
“那啥时候回来?”秀芝又问。
陈宝庆看了春兰一眼,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春兰见此,对秀芝开玩笑说:“到你出嫁的时候回来。”
秀芝脱口而出:“那我明年就出嫁!”
陈宝庆和春兰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陈宝庆拍着秀芝的头对春兰笑道:“这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爱!”
春兰莞尔一笑。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太阳,见时辰不早了,对陈宝庆告辞说:“宝庆哥,到做午饭的时间了,我带秀芝回去了。”
陈宝庆起身把母女俩一直送出院门。临别,春兰扭头对陈宝庆说:“中午你一个人就别做饭了,我让秀芝给你送过来。”
陈宝庆婉拒说:“不麻烦了,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还是自己做吧,这样心里也好过些。”
春兰听此,没有再勉强,告辞说:“那我们就回去了。”
“嗯。”陈宝庆点头示意。
陈宝庆看着远去的母女俩,感慨万千,自叹道:“唉,为避免村里的闲言碎语,春兰平时很少过来串门,若不是桂枝突然去世,她是绝对不会轻易踏进这个院子的,多聪慧的女人啊!”
陈宝庆想起春兰,凄楚的心中,蓦然生出些许温暖,就像早春二月忽然绽放的暖阳,给人以希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