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三,十岁的陆谨年跟着正值壮年的陆晋渊在江城某高级私立医院的产科手术室外等着,室内一片寂静,窗外却是****电闪雷鸣,狂风把休息室的窗吹开了一条缝,冷风冷雨透过小小的缝隙吹了进来,吹到脸上身上,丝丝凉意偷偷袭上身来,小陆谨年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去关窗,原本在假寐的陆晋渊睁开眼来,默默看着医院里空荡荡的走道,狂风又把另一扇窗吹的啪啪响,他这才侧过头去看着坐在一旁看书的陆谨年,瞧见的却是一张稚嫩却又沉稳成熟,毫无波澜的脸。
陆晋渊默默点上一支烟,白色的烟雾缓缓升腾缭绕,然后一点点随风飘散。
“读到哪了?”陆晋渊突然没由头的问了一句,视线却是仍留在手术室外那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十岁的男孩子,声线也是细细的,一如那苍白的面容,散发着异样的美感。
陆晋渊低头,掸了掸烟灰,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无休无止。
漫漫长夜,一大一小,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指示灯终于熄了,却迟迟不见人出来,陆谨年却不能一如之前的冷静,心中莫名的有些躁动,是从未有过的悸动,那个他称为姐姐的人,他看着她反抗父亲,不愿做父亲商场上的一颗棋子,也看着他自甘堕落,自酿苦果,再看着她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他有过不屑,也有过冷笑,现在却隐隐有些期待,抬头看时,身着白大褂的女子已经走了出来,在陆晋渊的耳边低语着,“陆先生,是位千金。”
那医生也不敢说恭喜恭喜,喜得千金这样的话,大约是酝酿了许久,这才挑出了这最谨慎的三言两语,少说少错总是对的,毕竟这陆家姑娘十六七岁深夜产子,只有自家人守着,当中肯定是有许多不能为人所知的故事,不过陆家家大业大,就算当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碍着陆晋渊的面子谁又敢多说半句。
有人说是陆家姑娘背着父亲跟小白脸偷混,不小心混出个野种来,奈何那小白脸早就有了家室,一听说把人陆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早早的就偷偷卷了包袱走人。也有人说那小白脸是个在夜场卖唱的穷小子,陆家小姐年纪轻轻就去夜场混,两人一夜情不小心怀上的,总之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版本。
护士把婴儿车推了出来,头顶着白灿灿的灯管,陆谨年这才终于瞧见了那小怪物似的小小人儿,跟老太婆似的皱巴巴红扑扑的脸,如果非要形容,那只有一个字,丑。看着小小的跟个小猴子一样的小人,他不敢伸手去抱,只是微微笑着伸出手去戳一戳那小小的脸颊,沾染着那些许的,少的可怜的新生之乐。
“谨年,你说这孩子叫什么呢?就算不该来她也来到了这个世界,既然来了就给她一个名字吧。”陆晋渊的声音是一如即往的沉稳和温和,温和的没有一丝感情,叫一个十岁的孩子起名字,足以见他对这刚降生的小生命有多么的不在乎。
“安宁,父亲就叫她安宁吧。”
一世安宁,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
陆谨年是这样想的。
孩子被护士抱走,陆晋渊却看着刚被推出手术室脸色苍白的陆逸云道:“可惜了,不姓陆,也不能姓陆。”
挥手招来秘书,一阵子耳语吩咐,陆谨年只听到说:“连夜将这小野种送回小白脸那处去,给了钱连夜打发他走,以后再也不准出现在江城。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陆谨年对当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那孩子出生时的模样也早就记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如今却又是在一个****的夜里提起了她,查到的消息里,她还是叫安宁,刚好二十的小姑娘,在偏僻的小镇里,不知是否还念书或者是早早的出来四处游荡?
“把她找回来,她是然然最后的希望。”
陆晋渊说。
陆谨年点点头,道:“已经安排好了,后天出发。”
见陆晋渊闭目不语,便起身来,:“您早些休息。”待走到门口时,又听陆晋渊的吩咐道:“不管用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尽快!”
“好!”
雨停,秋意凉。
人生在世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锣鼓喧天,好戏才刚刚开场。
第二日陆谨年寻了个由头,说要去荷城考察,手上七八个项目,随便去周边的城市都比去荷城那偏僻的小镇好,陆谨年却是偏偏挑中了荷城那山高水远的小镇说是要考察地方开发,消息传的快,不消一日便传到了荷城,江城陆家要在荷城开发的消息让这小城镇的人民振奋,荷城商会会长兴冲冲的领人来,酒店门口列队欢迎,好大的阵仗,谁也不想放过这样好的升官发财的机会。
再瞧陆谨年,一副让明星都黯然失色的细白好皮囊,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端一副翩翩美男子模样,说起话来温文儒雅,传说中的儒商说的大约就就是他这种吧。
他看着一张张油光发亮的面孔在眼前晃悠,那感觉就像一张张倒勾在货架上的肥猪肉,腻的令人作呕,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毫无波澜的微笑一一应对,纵然心中不屑,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眼前像是怀胎十月的大肚子商会会长又说:“陆先生有没有节目?荷城虽小,但是好玩的地方却是不少,陆先生要不要去考察考察······哈哈哈······”
继而一桌人都热血澎湃,撺掇着说:“陆先生可别看荷城小地方,该有的都有,绝对不比大城市差。”
陆谨年只得点点头微笑道:“是吗?”
这下男人们都沸腾起来,个个兴致冲冲,满面红光,在座的都知道,荷城产美女,小姑娘个个都是水灵灵的。
那就去看一看吧,看看荷城的美女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样都是水灵灵的。
招手吩咐秘书张扬去把他们此行真正的目标信息查实,这才随着众人说说笑笑的往夜场里去。
夜场的名字倒是别出心裁——“夜色”,很直白,直白的让人喜欢。
荷城夜里热闹繁华,娱乐之地更甚,夜色门口早已站着一大群小混子,听说是夜场老板养的打手,年纪不大,顶着稚嫩的面孔,一个个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三两成群,推搡打闹,听说大人物来了,便清了场子,哗啦啦的一大群人站成了两排在门口恭迎着,真见着了陆谨年却是一副“原来不过如此”的面貌,但大哥的话,还是要听的,倒也乖乖的撑着场子,出来混的,终归还是要有些气势的。
夜色的经理恭恭敬敬的迎了过来,一脸谄笑,一句一句的告罪道:“陆先生,小地方简陋比不得江城,您请见谅哈!”
八九点台上开嗓子唱歌,陆谨年身边也坐了一溜的年轻妹子,只是个个都是浓妆艳抹,如同一张张精心涂满油彩的画,美则美矣,但是却毫无灵魂,这让他更加提不起兴趣。
歌舞升平,酒醉金迷,粗俗却快乐。
陆谨年淡然的看着台上迷蒙的灯光,斑驳眼色中,一抹红悄然入眼,细瞧原是着一身红裙的歌女,此时正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唱着王妃的《天上人间》,曲调悠扬,却唱出了言不明的的忧伤,陆谨年心想这大约也是个有故事的。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小城里的人爱怀旧,唱来唱去也就几首老歌,而如今歌声悠悠,如泣如诉,加上低沉的嗓音,让他突然就煽情起来,深陷那言不明的伤情中,不由的多看了几眼台上,却教有心人瞧了去,生意场上的人早就成了精,那男人当下就意会心明,挥手招来经理,说叫那台上唱歌的姑娘下来认识认识。
陆谨年轻抿一口手上的酒,照旧是微微笑,不置可否。
领班小姐说,那姑娘在这唱歌两年多了,只唱歌,不陪酒也不出台,她男朋友是看场子的,怕是不愿。
有钱能使鬼推磨,最终那小姑娘还是站在了陆谨年面前,二十出头的模样,红艳艳的裙子穿在身上不显俗气反而越发衬得整个人张扬抚媚,长头发大眼睛,其余都教厚厚的脂粉掩盖,看不真切,一一喊过人,坐过来敬酒时,陆谨年才看见她右眉骨上模模糊糊的一道疤,险些毁了一双玲珑剔透的眼。
只听她脆生生的唤道:“陆先生好,我叫牡丹。”
“牡丹?是个好名字。”说罢从兜里掏出烟来,却也不点,只静静的把玩着,领班在后头推她,她这才缓过神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不知所以。
领班又推了推她,道:“小姑娘没见过世面,陆先生多多包涵。”接着在她耳旁轻声道:“替陆先生点烟啊!”
只见小姑娘这才伸出白嫩嫩的双手,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点着了烟,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来,仿佛第一次来这浑浊地,头一遭坐在这油腻龌龊的男人堆里,局促不安,干净的让人怜惜。
陆谨年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更何况是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小姑娘,他再怎么饥渴也不至于对一个不知是否成年的孩子下手。
久坐无聊,恰时接到秘书张扬的电话,说是已经调查清楚,已安排好明天一早去荷城大学见安宁。便顺势站起身来告罪道,说:突然有事要处理,得先走一步了。
众人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纷纷应道:“既然陆先生有事,我们也不便打扰了,您请自便!”商会会长是个玲珑人,大手一挥把领班的叫来谈价钱,然后拍板定案,把一切安排的妥妥贴贴。
接着牡丹就被领班的招了过去,只见她犹犹豫豫却是没有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又能如何呢?出来卖唱时她就知道风月场上半点不由人。
这下就真的随了李红英的话,果真下了海去做,大把钞票哗啦啦的进口袋,数钱数到手抽筋。
陆谨年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大步的往外走,牡丹看了眼领班明显暗示的眼神,便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怯生生的挽住陆谨年的手臂,仿佛没人要的小猫,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此时水汪汪的倒映着陆谨年唇边那玩味的笑。
门口,有个混混被摁在地上打,脸上到处是青紫,嘴边还淌着血,一双眼却是巴巴的往陆谨年这边望着,原来是瞧着他身边的小姑娘,嘴巴被身后的人捂着,肿的看不清模样的眸子里是卑微却无力的祈求,任谁见了都会心软,他身边的小姑娘却是淡漠地转过头,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看不出情绪,嘴角竟还带着······微微笑。
他停下脚步,与她一同像是看戏一样看着那男孩子爬起来却又被打趴下,血淋淋脏兮兮的脸一次又一次的被摁进秋雨过后的青草地里,侧过头看身旁的女子,只见女子抿着唇,仍是一脸淡漠一语不发,仿佛路人一般。
最终还是陆谨年开了口,问:“小男友?”
身边的女人却是一脸惊讶的模样,睁着她的大眼睛无辜的道:“陆先生怎会这样子说,只是一个小混混,我同他不熟的。”
他故作惊讶状:“哦?是吗?”看着眼前的男孩子仿佛万念俱灰一般,一张脸埋在泥里,再也无力抬起。
又是一出精彩的苦情戏,男女主角发挥非常出色,就差他这观众的热烈掌声了。陆谨年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尖酸刻薄的小人。
进了车,两人皆是沉默。
陆谨年问:“怎么不说话?”
牡丹答:“领班姐姐说,女孩子话太多了不好。”
陆谨年道:“几岁了?”
牡丹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道:“二十了。”
“哦?”他挑眉,瞧着她入戏颇深,“看着不像。”
牡丹忙不迭的点头,“是真的,先生,我真的过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