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
熙宁年间,朗月之下,行至瓜州,不由得泊船而顾。隔江相对,京口近在一水之外;回望来时之路,几重山外就是家乡。王安石看着这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突然对大好的前程意兴阑珊,人还未远离,他就开始想回家了——明月呵,你何时照我还乡?
王安石是抚州临川人,但17岁的时候,随父亲王益定居江宁,从此,他就把江宁当做故乡。
1063年,宋仁宗去世,宋英宗继位,满朝纷乱之时,王安石正静静地在江宁为母亲守孝。他的眼眸抬起,那锐利的光芒超越了时空,凌驾于万里江山之上,只将几千年历史的山河击碎为劫灰。他在这里写下了那著名的《桂枝香·登临送目》: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按照律制,只用守孝三年,但王安石在三年除服以后,却称病不出,英宗屡召,王安石皆不离钟山。
王安石在江宁专心著书立说,并以自己的著作为教材,招收学生。这些学生当中就有陆游的祖父陆佃,这个“居贫苦学,夜无灯,映月光读书”的书生,踏草鞋步行千里投奔王安石,“觉平日就师十年,不如从公之一日也”。这些学生后来很多成为王安石变法的中流砥柱,尽管很多最后都被诬蔑为奸臣。
王安石这一待就是五年。他怀有一腔宏图大业,却不想付与病泱泱的英宗。直到48岁的他遇到宋神宗。
1067年,在位仅4年的宋英宗去世,宋神宗赵顼继位,年号熙宁,这年他二十岁,“英睿仁厚”,“气质早茂”。但是,继位第三天,他的财政部长就禀报“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年轻的皇帝,很想让这个衰败的王朝在自己手上进入一个新时代。他需要变革,需要富国强兵的方略,以重振这个不会打仗只会上贡的王朝。
他首召三朝重臣富弼,访以治道。但是,富弼只会说老一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傅会。当如天之监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而司马光则上疏,论修身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且曰:“臣昔为谏官,即以此六言献仁宗,其后以献英宗。今以献陛下。平生力学所得,尽在是矣。”三个朝代都是一句废话治国。
这时,皇帝想起了跟他一样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的王安石。
王安石曾向宋仁宗上万言书,请求改革政治,加强边防,提出了“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理财原则,但并未引起宋仁宗的重视。而宋神宗一听其他大臣聊起王安石,就已然看到了他的治国导师。于是,“三使往聘”,召王安石“越次入对”,即越级来参与政事,终将王安石请出钟山。
临走时,朋友来相送,赠诗“草庐三顾动春蛰,蕙帐一空生晓寒”,说王安石经不住朝廷三顾茅庐,终于还是要出山了,只剩下床帐因空寂而生寒意。王安石以一首《松间》回他:“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鸿鹄之志,猿鹤安知,燕雀又安知?他只孤身一人行去。
王安石服丧期间,远在洛阳的易学家邵雍正陪客人“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邵雍说:“洛阳旧无杜鹃。”客人问这又如何?邵雍说:“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问:“何以知之?”邵雍说:“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类,得气之先者也。《春秋》书‘六鷁退飞’‘鸲鹆来巢’,气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虐之类,北入皆苦之矣。”
可惜,窥得天机的邵雍只窥得杜鹃之声,却听不到杜宇之意。
小船缓缓驶出钟山,此时王安石的心是矛盾的,他没有即将踏上金銮殿挥斥方遒的非凡得意,此行一去,他将进入政权的风口浪尖,君子不再得全身而退,也许会遗臭千年,为这千年臭名,辜负这江南两岸的春色,值得么?
此刻的王安石,只听见前方那北行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回望而去,“六朝人物随烟埃,金舆玉几安在哉?钟山石城已寂寞,只见江水云端来。”
小船行过了瓜州,下一站就是扬州。25年前,还是少年身的自己从扬州开始步入宦途,如今已是头发花白之人。再经此地,望着水边落日下的漠漠平林,回想当年,满眼只剩苍然——
入瓜步望扬州
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
白头追想当时事,幕府青衫最少年。
年轻的时候,他就留下两句诗:“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这动人春色不须多,对于年轻的王安石来讲,简直就是天赋而来的清醒的认知。他后来所践行的也正在这一点红,这不须多上,有急流勇退之心,终无奈,人算到底算不过天命。
王安石来了,富弼度不能争,便称疾求退。神宗答应了,问他:“卿即去,谁可代卿者?”富弼荐重臣文彦博,神宗默然,良久才问:“王安石何如?”弼亦默然。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他们这些僵化不变的重臣,只能默默地让路。
据历史记载,王安石来到汴京城后,“荧惑昼见,凡三十五日”,火星大白天挂在大宋的天空下长明达35日之久!
王安石必将为这个濒死的阴柔无骨的大宋,注入一剂强心剂,让其奏出最后一响华丽激扬的雷鸣钟声。
王安石静静地望着自己所住的院子里一棵孤独挺立的梧桐树,他在这棵树上看到了自己——
孤桐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
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
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
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
帝舜曾一面弹着五弦琴,一面唱“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王安石此时也想劈身做这五弦琴,在这个政治清明的时代,为国家排忧解难。
王安石见到了新皇,而久闻其名的新皇早早站在门口,等着见这位心仪已久的大臣。
第一次相见,宋神宗就直接问王安石:“为治所先?”王安石答:“择术为先。”即治国当先建立一套管理国家的制度体系。
皇帝又问:“唐太宗何如?”王安石说:“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耳。”皇帝说:“卿可谓责难于君矣。”
皇帝又问他,“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这是什么原因?
王安石回去给皇帝写了一篇《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回答这位年轻的皇帝。他说太祖有“上智独见之明”,所以“能驾驭将帅”,“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而后面的几个皇帝,“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当然最主要是因为外敌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至此,王安石引到了他的重点:“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第二天,新皇就要求王安石:“试为朕详言施设之方。”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思想的碰撞。
从此,年轻的皇帝携手这位眼光卓越超群的王荆公共同指点他的江山。
王安石后来以《浪淘沙令》写他与宋神宗的知遇: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伊尹、吕望两个老头,都经历了贫穷与达通。一个是钓鱼翁,一个是帮佣。若是当年无人遇,英雄独空老。后来文王遇吕望,商汤遇伊尹,从此如虎添翼龙行云。兴国只在笑谈中。直到如今千载后,谁敢与他们论功。
不仅是宋神宗知遇了他,他也知遇了宋神宗。没有宋神宗,他无意携宏图来描摹江山,只愿“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这一年,全国灾难不断,饥荒遍野,流民无数,新皇苦于国库无钱,便问众大臣,众位大臣提出一贯的做法——节流,唯此时王安石提出了开源。
王安石提出了他变革的核心理念:“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这个思想搁到现在是很浅显也是很普遍的一个道理,但是,对于当时以写诗词歌赋考上进士而没有经济头脑的大臣们来说,脑子就不够用了。所以,王安石变法刚开始就要求改革科举内容,建议“诗赋、明经诸科悉罢”,而“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这些大臣极力阻止,认为“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所以“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设法以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但是,新皇对王安石的理论很感兴趣。
本来王安石还想要礼仪教化,先让大家理解他的经济思想,培养群众基础,再推行则阻力会减少一些,但宋神宗等不及,他要求王安石“以理财为方今先急”,而这也为变法的失败埋下了伏笔。
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拉响了变法列车开动的鸣笛。当这辆颇具有现代化的列车驶出,迎接它的不是鲜花掌声,而是纷争四起的唾沫,人们不能理解变法。尽管如此,这辆列车还是迎着风风雨雨,轰隆隆开上了大宋的江山。
王安石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为原则,从理财入手,颁布了农田水利法、均输法、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并推行保甲法和将兵法以强兵。
其中青苗法,以国家仓库所积存的钱谷为本,存粮遇粮价贵,就比市价低出售,遇价贱,就比市价贵收购。其所积现钱,每年分两期,即在需要播种和夏、秋未熟的正月和五月,按自愿原则,由农民向政府借贷钱物。收成后,随夏、秋两税,加息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归还谷物或现钱。这一条跟现在的农村信用合作社很像,我们已经能很好理解,但当时却遭到了激烈的争议。那些大臣以儒家大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来攻击“收息”这个举措。王安石回答他们:“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也”。“聚天下之人,不可以无财;理天下人之财,不可以无义”。这个理念已经为现代福利国家广为采纳。国家没钱,何来福利,所以老百姓得先交钱,而后才能享有福利。
尽管青苗法执行的时候出现了很多问题,王安石也根据众人的意见不断进行着修改,但从数据上来说,青苗法还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熙宁七年时,其中一个国家常平仓(中国古代储备粮荒平抑粮价的政府粮仓)从熙宁二年时的“略计贯石可及千五百万以上”,增加到了“三千七百三十九万余贯石匹两”。而到1167年,王安石新法被废去数十年后,宋高宗赵构盘点了一下常平仓,只有米“三百五十七万九千石,钱二百八十七万一千贯”,且这其中还有很多是虚报的数字。
但这只是后世的总结,在当时,青苗法一直饱受攻击。王安石不断地跟众人解释,无奈当时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谈道德,你跟他谈道德,他跟你讲民意,你跟他讲民意,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律。久而久之,耳根子软的皇帝开始犹豫了。
筋疲力尽的王安石非常失望,对宋神宗说:“臣论此事已十数万言。陛下尚不能无疑天下,还有何事可为。”遂称病不出,并要求辞职。而此时在众大臣坚持下,宋神宗甚至想要废了青苗法,命那些大臣拟诏,但这些大臣却迟迟出不了诏。“连日不决,上更以为疑。”又让人去调研青苗法,发现拥护的老百姓还挺多。宋神宗思考了一夜,第二天,他对王安石说:“青苗法,朕诚为众论所惑。寒食假中静思,此事一无所害,极不过失陷少钱物尔,何足恤?”其实,皇帝担心的不是不讲道义,而是国家亏钱!王安石回他:“但力行之,勿令小人故意坏法,必无失陷钱物之理。”
至此,宋神宗不再犹豫,那些反对的大臣,如司马光等则纷纷让路,让王安石一人执着改革大旗开荒拓土而去。
一系列变法下来,加上农田水利设施的建设,收效极丰。据《文献通考》记载,熙宁年间诸路共垦田数计四百六十多万顷,合四亿多亩!而现在我国可耕地面积也只是十八亿亩。不仅如此,熙宁年间的粮食单产也从“亩产三斛”提高到“亩产约四五斛”。即亩净增产一百多斤,由此国家粮食生产年可净增至少四百亿斤!
当一系列变法措施走上正轨,王安石便心生隐退之心。新皇已长大,这个江山终究还是要付与他自己执掌。对权力毫不恋栈的王安石,深知变法的成功不能靠他一个人,还要靠有后继之人。“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这就是他从少年以来秉承的信念,急流勇退方显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