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宫尚沉浸于夜幕临散之际,人声封沉在淡薄日光中,在被深深宫墙笼罩下的空气夹着冷意肆意弥漫,使人心头发潮。
楚凤澜迎着日出暖阳起身,眯眼望向还算平静的深宫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倒是离她愈行愈近,她因这刺眼日光而不得不撇过头去,待那人行近遮住眼前光芒时,她才挑眉看向来人。
谢于渊身着华服,衣袂清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他那张俊美的面庞却显得有几分疲态。还未等楚凤澜开口,他便道:“昨夜,谢盈椿身旁出了个奸细,窃走颜骨后便逃出了宫。”
谢于渊一脸淡然地说完。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与他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楚凤澜皱了皱眉头:“这宫里面怎么混进来的奸细?可查出那人的身份了?”
她着实难以想象,精明如谢盈椿,身边竟还会混着奸细。不过再一想,似乎整个皇宫都布满了谢于渊底下的人,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奇怪之事了。
谢于渊仍是一脸平静:“孤属实是想不到,谢盈椿身边竟会出个奸细。”
“哼,我可没从你脸上看到丝毫的惊诧呢,倒像是你事先早有预料一般。说来听听罢。”楚凤澜像是嗤笑般地回他,谢于渊倒也不恼,继续说下去:“青贮想来你也曾见过罢,她是夜部的精英杀手,早已埋伏在宫中。昨夜刺伤谢盈椿后,夺走颜骨,此时下落不明。”
“夜部?”楚凤澜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殿下,这关系未免也过于错综复杂了些。夜部不久前还将凌妃掳走,而现下又在宫中造次,其中利害,你可参得透?”谢于渊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斟了杯茶:“你不必因此困扰,孤还尚未窥尽此事全貌。瘟疫尚且未解决,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西域也来掺和了一脚,如何理得清?”
楚凤澜也抿了口茶:“你未曾查出时无彧的下落么?”她仍是迫切地想知晓时无彧现下究竟在何处境。谢于渊摇了摇头,音调冷下几分:“你所说的那二人,孤查出归属商凝门。想必瘟疫之事,与商凝门也有些干系罢。”
楚凤澜见谢于渊刻意避开时无彧的话题,暗自叹了口气:“西域那方是何意图?”
“巫商,殃信二人同出一师,而谢盈椿,早就与巫商勾结在一起,想来同西域也是来往密切得很。”谢于渊语调仍旧清冽,起身理了理衣摆,“走罢,同孤出宫。”
“出宫?为何?”楚凤澜不解地望向那道将行至门外的身影,匆匆跟了上去。谢于渊迎着日光,却是头也不转地说道:“孤原本是要带上七邢的,但终究需他留在宫中关注西域动向,便只得带上你了。”
半个时辰后,谢于渊同楚凤澜便已行至京中一处街沿。楚凤澜侧头掀开马车帘子,语气沾染几分不满:“你疯了吗?外面可没人了,万一染上瘟疫该如何?”谢于渊并不为所动,眸子仍是闭着,低声道:“你莫不是怕了?”
楚凤澜更添不悦,愠怒道:“自是不怕,只是根本不知你意图如何。”谢于渊像是料到她会这么说,倚在墙上的身子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般。楚凤澜见状也只得神色复杂地放下帘子,一时不知所言。
“宫中,想必也很乱罢?”她自语道,神色略显忧愁,却不料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谢于渊耳中。谢于渊并未出声,只是面色也逐渐凝重起来。
芳华殿,巫商蹦蹦跳跳地拍了拍谢盈椿:“椿姐姐,太子殿下又出宫了。唔……还带了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噢噢噢,楚凤澜,他还带上了楚凤澜。”谢盈椿妆容一丝不苟,装束华贵雍容,闻言轻笑一声:“由他们去罢,或许还能替本宫查出青贮那个叛徒之事呢。”
巫商闻言,也甚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凌妃娘娘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师兄现下在宫内可无事做了,哎!那白毛小子的音讯可真是半点没着落。”谢盈椿笑意更甚:“若是无事,便让他多来芳华殿走走罢。至于时无彧,楚凤澜此次当是会替本宫寻到的。可惜本宫时至今日都还未曾明白,她一宫中弃女,是如何勾结上时无彧的?”
巫商低头思索一番。
现如今朝廷都还未摸清时无彧身份,而此事过去一月余,那楚凤澜竟是回了宫,却不见时无彧身影。
这倒真是难住了巫商。
但被难住的,不仅仅是巫商,还有楚凤澜。
她扶额自语道:“林退怎会有公子的消息?莫非他与夜部也有渊源……”谢于渊见面色愁苦的楚凤澜,冷笑一声:“孤还以为你们二人多亲近,不料你竟连他底细都不知晓。”
楚凤澜顿了顿:“当下并无人知晓罢,我不清楚,也不奇怪。”说罢,她面色又变得惆怅起来。谢于渊见她这般,像是有些想笑,但终究还是止住笑意,正色道:“你应当已知晓那白毛身中蛊毒了罢,而梭雪草恰能缓解此毒。”
楚凤澜心下一惊:“我早已将此交付给夜部。”谢于渊倒也不慌张,神色自若道:“这只能说明夜部与他……更像是同盟。”
楚凤澜细细斟酌了一番谢于渊的话,并未理出些头绪来,无意瞥了眼谢于渊——他换了一身颜色清淡的蓝衣,绣满银纹,白玉发冠高束,乌发垂肩,深邃面容不见波澜,但如珪玉般俊朗。轮廓棱角分明,眉如墨画,眸色平静无戾气,略有傲色浮面,薄凉孤寒,洗尽阴鸷,沾染几分贵气淡雅。
谢于渊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正盯着他一动不动的楚凤澜,楚凤澜将目光收回,话题又一转:“如此,你我二人出宫为何?”她也并不打算谢于渊能回答她,毕竟谢于渊这般安排定是有其中意义所在。
谢于渊面上仍无波澜:“寻回青贮。”楚凤澜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纤指将碎发撩至鬓后。许久,她昂头望向谢于渊,璃色浅眸掠光微动,朱唇轻勾,潋滟动人:“要去缨尾吗?”她方才细细一想,竟发觉信雅已被留在千和一月有余,连陆断禾落都已归京,想来信雅孤身一人也难过罢。
“约莫还有两日。”谢于渊又闭上眼,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眼睫才能让人知道他此时并未睡着。“这两日宫中可足矣发生一大堆事了。”楚凤澜见他闭眼,收敛起笑意,语气略微生硬。谢于渊不语,气氛渐沉。
“入夏了。”他语气一如既往地阴冷,谢于渊别过头去,发丝零散肩头。“……”楚凤澜见他这般,颦起眉头。在谢于渊眸中,她看到的,不仅是袭人冷意,竟多出了几分……说不出是悔意还是悲伤的情绪。
楚凤澜缄默无言,似是不打算接话。而谢于渊又道:“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如何?还想继续下去吗?”不知为何,谢于渊似已问了多次类似的问题,仿佛是在试探楚凤澜的想法,又仿佛……是在让楚凤澜做出选择。
楚凤澜思忖一番,继而答道:“奔波四方,迭起纷争,聚少离多……这自是让人难堪其劳其忧,可如何回头?仇怨已埋,如何释怀?……但若是能回溯往昔,我也定是不愿如此,可惜早已身不由己了。”她眸中也闪烁着丝丝悲凉与嘲弄,转瞬即逝。谢于渊微微颔首:“世事无常总难料。”
话语戛然而止。楚凤澜看着欲言又止的谢于渊,一时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总觉得谢于渊变得有些犹豫,就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巨的选择一般。而谢于渊则一次又一次地将选择权交给了楚凤澜。
是选天下与权力,还是选恣意与脱尘?
楚凤澜隐约察觉出谢于渊问题中的深意,故意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凡她表明其中任一态度,恐谢于渊便在那一道路上再不回头。
她是在刻意回避。
二人此时的关系早已不同于一开始的亦敌亦友,可以说,她是楚凤澜,但也是楚钰。于谢于渊而言,楚钰当是个重要的人,所以楚凤澜在他心中也定是不凡,只是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复杂恩怨,徒增人烦忧罢了。
是日。楚凤澜下了马车,望着有些熟悉的街道顿感恍惚。缨尾也不如从前繁华了,街道上寂寥无人,门店皆关,偶见几人一闪而过。“殿下是何打算?”她侧过身子看了看身旁的谢于渊。
谢于渊微眯凤眸:“且待明日花坞坊开张。”“那便先找个地方歇下罢。”楚凤澜揉了揉发涩的双眼,青丝散落,惟一镶珠银簪点翠发间,低挽双刀,髻盘滕玉珠花,烟紫锻绣锦衣裹其身,细纹盘桓云色罗衫,形眉蝶唇,眼如弦月,略沾脂粉,眼底泛朱,眸色清浅,含情勾人,流转跃光,面挂笑靥,只觉姿态万千,柔媚慵懒。
这张姣好面容,无论行至何处,都让人一眼能见,绝不泯众。谢于渊看着眼前这张甚是熟悉的脸,只觉与楚钰的冷漠气质迥然不同,不觉点头应下。
芳华殿。
谢盈椿将一枝牡丹插于鬓边,金钗珠珞,串珠珊瑚缀满髻间,朱唇粉面,妆描桃李,唇掬一抹弧度。她盈盈起身,步履轻快地向寝室走去。一道暗门出现在墙上,她提起衣摆,信步向里走去。
昏暗的耳室里明晰可闻水滴敲击石板,她点了烛,光源之中,是一名昏迷的青衣女子。殃信双手环胸,从一旁角落里缓缓现身,勾了勾唇角:“还以为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呢,不过如此。”谢盈椿走上前去,细细打量着那女子,不甚在意地说道:“哼,看来谢于渊也将要死在宫外了。”
地上女子仍旧不醒,发丝凌乱潮湿地贴在颊旁,衣衫上似有斑斑血迹。谢盈椿眼底流露出几分嫌恶,面上却是笑得灿烂得体:“朝廷那边怎么样了?皇帝没为难你罢?”殃信也轻笑一声,将手环住她的腰肢:“自是不会,若是任由这瘟疫继续下去,正好可以借机……”
还未说完,谢盈椿便掩唇噗嗤一笑,似是心情甚好:“如此说来,谢于渊一死,可就无人同本宫夺权了……巫商那丫头原来早就给时无彧下了毒,想来他也拦不得本宫罢。”
此时,地上的女子动了动,喉底含糊地呜咽几声,谢盈椿见状,笑意更浓,索性蹲下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护甲则钳得她生疼。
“总算是醒了呢,青贮。”谢盈椿虽是笑着,但眼底狠意却让青贮不寒而栗,她撇过脸去,冷声道:“你也配叫我的名字吗?”随即,她便挨了巴掌。谢盈椿甩开手,不再掩藏怒意:“呵!本宫可真是想不到,商凝门门主的女儿居然也能做出这样下贱的事!他若是知晓你加入了夜部,恐怕要被气死了吧?”
青贮无言,半晌才道:“哼,不需要你管。”谢盈椿拍了拍衣摆,神情恢复了冷漠:“即是如此,那你便继续呆着罢!本宫倒想看看,究竟是谢于渊先寻到你呢?还是夜部的人先寻到你。”说罢,她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似的扬长而去,殃信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青贮一眼后忙忙跟了上去。
耳室恢复了昏暗。
“贱人!”青贮愤恨捶地,心下却焦急万分。“出了这样事端,少主定是要担忧……都怪我太无用了,竟会栽在谢盈椿手上。”她又想起不久前出现在宫中的人儿。
哪怕容颜已被斗篷隐去,但她仍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来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
那是她豁出性命,背叛家门也要追随的人儿啊……即便她夜部或许并无她的容身之地,但只要能远远地见一见少主,于她而言,便已满足了。
“少主……”青贮喃喃细语,眼神逐渐变得有几分涣散。
此时的你,身在何方呢?
夜如静水。
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眸光却定定地望向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