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两百三十九年元月一日。
京城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新雪压在刚刚冒尖儿的枝丫上,长街上的青石板有马蹄踏踏而过。
皇宫和往日相比沾染上了不少烟火气,除去那身庄严外衣的皇城在此刻也少有地带上了几分娇俏。
除了楚凤澜这处偏僻的院子。
眠枫颇带几分担心地将手中的汤药放到门前。待敲门许久后仍无人应答后,眠枫不由得摇摇头将手中已经冰凉的汤药端走。
她年年都是如此——这元月一日本是个喜日,但每到这一天,楚凤澜总是不由分说的奇怪起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声不响,宛如蒸发人间。
天幕逐渐暗沉下来,院子内不见半点光亮,使本就荒芜寂寥的院子平添几分诡谲。眠枫特意将别苑的活计往后捎了捎,来到院门往里望了望。
果然还是死一样的沉寂。
她叹了口气,将头缩了回来,终是摇摇头离开了院子。
远处小路隐隐绰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屋内,楚凤澜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睁开了那对凤眸。
月光惨淡地映照在那面朦胧的铜镜上,镜面上依稀映出一张白皙面庞,森森寒意从那对风情万种的眸子中渗出,更显孤寒。她徐徐走出房,在院角古树下站住。
约莫一炷香后,声响愈发清晰起来,果不其然,有人踩着黑进了这院子。楚凤澜闻声回头,黑暗中有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她嗤笑一声,在空荡的庭院中颇显刺耳。
“您可想好了?”楚凤澜笑意盈盈地向来人走去。来人见她走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楚凤澜自知无趣,便不再向前,反倒是坐在了那张石凳上,等着那人发话。
“事已至此,就算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吧。”有几分阴鸷的嗓音从斗篷内缓缓响起,清冽的嗓音伴着冷清的月光,使人不寒而栗。她自顾自地从桌上搁置已久的茶壶中倒出一杯冷茶,面上笑容不再,空气沉寂半晌后她才冷着脸抿了口茶。
来人并没有多作停留,见气氛冷下,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
楚凤澜微眯双眼,目送那人逐渐消失在夜幕中,在原地又站了半晌,终是将手中的那杯茶泼在了地下,思忖了一番后便转身回了屋。
翌日清晨,眠枫快步走回院子,打算趁早前来料理院中的事务,她不过才刚到院门,便远远见楚凤澜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气定神闲地望着空中。
眠枫走上前,微微喘着气地说道:“姑娘今日怎么起的如此早。”
楚凤澜未看眠枫一眼,只不徐不疾地说道:“你今日不必再打扫院子了,当下先去收拾琐物,收好后出来陪我候着便是。”
昨夜下了雪,这小小的院子也被裹上了一层银装。眠枫收好东西后,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这片无趣的雪景之时。院外忽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眠枫正打算走出去瞧瞧,但还未迈出几步路,就已被堵在院内。
为首的是皇帝身边的亲近——王公公。而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群太监。这幅阵势眠枫已许久未见,当她回头看向楚凤澜时才发现楚凤澜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似乎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王公公却把手中拂尘一甩,掐着嗓子叫道:“庶人楚凤澜接旨!”
楚凤澜闻此言才缓缓下了台阶,甚是不在意地拉着眠枫一同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楚女已于掖庭改矣,朕思旧之情,十分怀。乃特封楚女为四等人,赐号“姝”,即日便居长乐宫,为临华殿殿主,掌临华殿事。钦此!”
楚凤澜弯腰接过圣旨,从腰间掏出一枚品相不凡的玉佩塞进了王公公手中,王公公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姝美人,若您已经收拾好琐细,咱现下便先走罢?”
楚凤澜微勾唇角,眼间漾起层层笑意,用那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屋门,答到:“这不已经在您眼前了?还劳您稍等。”
很快,楚凤澜便被引至了长乐宫。
待眠枫将殿内一切都安顿好后,便把目光转向了卧在贵妃榻上,素手把玩着一支新钗,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的楚凤澜身上。
楚凤澜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低着头吩咐眠枫快些把屋子布好。她心想不到半柱香,这临华殿的门槛可就要被后宫妃嫔们踏烂了。
毕竟她曾是有罪之人,如今无故风光回宫,自是会面临一番口诛笔伐、人人怀恨的局面。
玉手忽地在桌上扣下那把金钗,发出一声闷响。楚凤澜理了理鬓角碎发,站起身来在镜中细细打量。
她的目的绝非只是回宫当个红颜祸水那般简单,她也很清楚,时至今日,在大乾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镜中之人眼帘微垂,睫毛恰似一道黑帘,肤白嫩滑,唇不点而红。眼眸如水般宛转勾人、摄人心魂。几支镶金玉簪低挽青丝,微施粉黛之颜既可皎如银月又可妖如鬼魅。腰间一条刺绣细纹的月白腰带勾勒出婀娜软媚的身段。嘴角挂笑,尽显娇态,无不惹人怜爱至极,只是那双滟滟生波的眸子漾着危险的气息。
她似是对自己的外貌满意至极,楚凤澜挑眉一笑,扬了扬衣袖便坐到了榻上。
还没等楚凤澜躺好,门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半跪在镂花木门外报到:“主子,清修仪和白昭仪在门外候着呢!”
楚凤澜依旧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回了声不见。
她抚了抚额头,起身朝着里屋走去,边走边对眠枫道:“若是还有人前来拜诣,皆以我身子不适推掉。别让她们闹到里头就好。”
说罢,楚凤澜已拉上了床边挂着的纱幔,徒留眠枫在原地站着。
眠枫也只好硬着头皮推掉了而后纷沓而至的拜诣。
许是昨夜一直等人未睡,楚凤澜只觉浑身无力,困意时不时涌上心头,这才叫眠枫推去了拜诣。
直至夜深,有风透过窗子拂过屋子,楚凤澜始觉几分冷意,起身披了件外裳打算再躺下歇一会儿,却发现这么一番折腾之后全然无法入睡。
在几经辗转反侧后,楚凤澜带着几分不耐烦,穿戴好衣裳,推开了门。
临华殿门口便是一大片空地,隔了这片空地些许距离才是长乐宫的别殿。
楚凤澜这才想起长乐宫主殿住着的是近几月来皇帝的新宠凌妃。她在冷宫也曾听闻凌妃容貌姣好,身段多姿,精通各类才艺,再加上家室繁荣。不过刚入宫几月,便被封了妃位。
细细算来,这凌妃韩现昙也不过二八又一,与楚凤澜一般大小便得如此恩宠,想必在宫中过得也是如履薄冰。
一夜无眠。
翌日,眠枫刚打算叫醒楚凤澜,不料踏进里屋后才发现楚凤澜已吃着早膳了。
她在一旁静静候着,待撤下餐具后,她才道:“主子今日怎起的这般早,是打算为宫宴准备吗?”
楚凤澜闻言轻笑看向眠枫:“眠枫,这次的宫宴于我无关,奈何位分不足只得前去走个过场。”
今日是太子回宫之日。皇帝大设筵席,后宫妃嫔皆需前去迎接,不过到最后能进那殿门赴宴的,都已是位分较高之人了。
朝阳宫外,位分较低的宫妃皆跪成一排,而位分较高的,早已入了殿在席上谈笑风生。今日筵席全为太子而摆,而现如今已了午时,却迟迟不见太子回宫。
冬日有寒风刺骨,正午时分虽有阳光照下,但仍旧寒气逼人。
更何况楚凤澜衣衫单薄,她匍匐在石板地上一心只想让那太子快些前来赴宴,好了结她此时的不适。
附着寒风,空气中隐隐漾出丝丝血腥味,楚凤澜这才发觉她的右膝伴着疼痛感渗出点点斑红。
这是多年以前的旧伤,当时的楚凤澜被人用箭射穿了膝盖,却又不能及时医治,便落下了病根。而此时的疼痛已翻天覆地地席卷而来,像是刀绞般撕扯着楚凤澜的意识,半睁半闭的眼睛像是即将阖上,疼意从膝盖向上蔓延,鲜血不断地涌出,恰似当年被一剑贯穿的情景,楚凤澜只觉骨头已经裂开。
地上的石屑嵌入皮肤,锐物感似有若无地穿梭在膝间,石板的坚硬冰凉使剧痛在全身上下蔓延着。她咬碎一口银牙,跪在地上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穷冬烈风,额角却渗出几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面庞滑入脖颈。白皙的肌肤上依稀可见暴起的青筋。
在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之时,谢于渊恰好到了殿门。楚凤澜想抬头看看这太子究竟是何许人物,体力却只能使她吃力地维持着现如今的姿势,只见一抹衣角出现在眼前。又过去了一刻钟,人差不多都已到齐进殿,她们和一些同样跪着的宫女才散了各自回宫。
待楚凤澜起身,血液不觉之间已然浸红下衫,楚凤澜强忍身体的颤抖,自己孤身一人一瘸一拐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远离了众人,楚凤澜终是蜷在了一处偏僻的拐角。她瘦弱的身子不知是被冻得僵硬麻木,还是因疼痛的席卷而动弹不得。那副冰冷如铁的身子竭力地喘着气,而鲜血却随着呼吸而汩汩冒出。她无力地拖动着自己的身躯,只觉寸步难移。膝盖被寒风吹得竟有几分失去了知觉,只见大片赤红夹杂着丝丝疼痛烙入骨髓。再低头看,原先白净细腻的膝盖已是血肉模糊,结了痂的血壳中依稀可见那猩红的肉块,胸中有热血在涌动,直涌到喉头。五脏六腑似被刀子狠狠地剜了又剜——已经彻底鲜血淋漓了。心口刺痛着,这让人连虚虚地吐出一口浊气都难如登天。过了很久,楚凤澜才抬起那双耷拉许久的手扶着墙站起。站起的瞬间,一股钝痛感冲上大脑。她深吸一口气,弓着腰向前走去,宫路被拖出一条殷红长带。
宫墙内若有似无地传出阵阵轻微的喘息声,楚凤澜一手扶着宫墙,脑中却不断浮现着两年前的情景……
那是个昏暗的日子,楚凤澜回想起只觉又沉又闷,似是被那天的环境压的喘不过气来。在大乾宫中的一处刑房,楚凤澜作为郢国的俘虏被捆在木桩上。
两年前,乾灭郢。楚凤澜是唯一未在战乱中死去的皇室,但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大乾的皇帝和一众大臣。想必,他们各自都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将自己置于死地吧!
一盆冷水泼到了楚凤澜的身上,她借着铁窗中透出的暗淡光芒看着眼前的人。地上还残留着潮湿的水痕,皇帝别过头低语几句,便有人奉上一把弓箭。
皇帝接过箭,笑着让太子试试箭法。当时的谢于渊还未离宫,略显青涩的脸上却不带半点情绪。箭已出鞘,但楚凤澜的意识还在,这才发现那枚箭已经穿透了自己的右膝。
人群中有人开始为皇帝出谋划策,琢磨着如何杀死楚凤澜。但谢于渊只表现出意兴阑珊,告诉皇帝——她只是区区一个女人,膝盖又已被废,谅是放她回到民间也不见得能不能活下来。
皇帝毕竟宠爱谢于渊,再加上再过几日便是自己的生辰,便听信了谢于渊的话,将楚凤澜再在牢中关了几日后便将她当做废物一般扔出了宫。
楚凤澜时至今日都忘不了那种锥心的疼,但她也弄不明白谢于渊用意是何。听闻大乾太子箭法了得,怎会射不准呢?
若真是射偏了,为何又让人放她一命?
说到底还是过于有恃无恐,毕竟她已然对大乾造成不了半点威胁。
她咬着牙想要摆脱之前噩梦般的回忆,却被一阵寒风吹垮了身子,孱弱的身躯倒在寒气逼人的石板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现如今该是有多么狼狈,这一年多来,她哪怕身处于最最卑贱的冷宫中,饱受他人的屈辱,可就在这时,她浸透了血和泪才获得的尊严分崩离析,荡然无存。此时的她不再是之前辛苦塑造出的的那一个心机深沉的楚凤澜了,她无非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俗人罢了,却被卷入了场场权力之争。
……
她早已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争,但现如今,她退一步,便是悬崖。
……
好像没有人看到她,她视线也逐渐模糊了。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被路过的宫人发现呢?楚凤澜扯出一抹苦笑,若是真无人发现她的话,或许她就这么死在风雪之间了。
在她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了耳边若有若无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