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缨尾的街上已经涌出了不少人,楚凤澜缓缓沿街向前走去。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摆,一袭红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脸庞白净,上有黛色远眉,眼眶微染脂粉,摄人瞳眸中映浅光暗浮,玉鼻玲珑挺翘,唇色樱红,如琉璃般晶莹剔透。一支玉簪将发丝轻挽,分作两股垂于肩头。身姿纤长而不瘦弱,眉眼盈盈却不沾染风尘。
听闻这缨尾有一所泉咎赌坊……
那便是夜部的总部。
虽说只是传闻,况且去了也不一定好找。
但楚凤澜此次,确实是奔着这里来的。
她揽了揽披风,甚是若无其事地跨进了赌坊的门。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踏入如此混杂之所,而坊内确实同她想象的一般嘈杂纷乱,各色市井之人皆聚于此。
吵得她有些厌烦地蹙起了眉,冗杂的人群中唯她一人向前走去,找到了掌柜。
掌柜是一名面容年轻的女子,乌发高束绾双髻,发髯微垂耳鬓,颈间有一璎珞长坠嫣粉流苏,雪白幔纱轻覆裙摆,鹅黄绸缎精绣芽色团纹,流仙长裙及地而拖。面上施粉黛,雾眉笼肤,棕色眼瞳乍现水光盈盈,双唇柔润,面庞饱满,身姿曼妙却不妖艳,与周身乌烟瘴气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见楚凤澜向这边走来,眯着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却仍是掬着笑:“哟,瞧姑娘不像是会来我们这邬华坊的人啊?您是要赌么?”
楚凤澜见她这番模样,语气骤冷几分,低声靠近她耳畔道:“别装了……这里,是你们夜部总部么?”
那女子面上笑意僵了僵,咬牙切齿地道:“姑娘,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这儿做得可是正经生意,若是我说不是,那您该不会要砸了我们这小地方吧?”
……这女人究竟什么意思?真以为夜部是如此好窥探的么?花邬皱着眉头,心中似是已经盘算好该如何将她灭口。
“是么……林退……你难道不认识吗?”楚凤澜见她这般模样,语调慵懒地说道,像是认定了花邬会因此言松口一般。
“……”花邬倒真是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语,狠狠地瞪了楚凤澜一眼,问道,“所以姑娘所谓何事?”
楚凤澜被她这幅愤恨的模样逗笑,轻声道:“你为何要如此紧张呢?林退这个名字……不是人尽皆知么?何必因此就乱了阵脚呢?”她随后又是低声一笑,眉眼皆是嘲弄。
一番沉默过后,花邬极不满意地扭过身子:“不说么?那我可叫人将你赶出去了。”
“欸……别啊,其实我此番……是想找你们门主问件事。”楚凤澜话锋一转,眼间忽而涌起锐气——她想要的是,弄清楚林退的意图。
“……”花邬哑口无言,只得再将眼前这名女子打量了一番,她竟不知江湖上有这号人物,居然有着如此傲气与胆色,丝毫不惧夜部。
花邬带着她走到了赌坊的耳室,随后轻旋一道机关,墙上登时现出一扇通道。
穿过狭长漆黑的过道,楚凤澜眼前的景物逐渐明晰了起来。原来夜部与她想象的阴冷昏暗不同,这里反倒景色怡人,倒像一处人间仙境。
她眸光暗了暗,让花邬带她去找林退。
一刻钟前。
“……我早知她会来此,你照着她的心意做便是,只是别让她觉察出来了。”有一人背对着林退,低声道,“让你的人把她放进来,而后你再现身。”
林退点了点头:“好,就照您说得做,花邬那小丫头定是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得很。”
那人面上不知浮过怎样的表情,却只是让林退退下。
林退神色复杂地将门虚掩,看着屋内那人的背影,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楚凤澜心下也不禁疑惑,她为何真就这般顺利地打进了夜部?她原本只想试探一下这邬华赌坊,却没想到还真就被她给问出来了。
这一切,顺利地令她怀疑。
不过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她能如此地来到这里,是其他人的安排。
林退远远便望见了那袭摇曳生姿的红色身影,与她身旁的花邬相比,楚凤澜生得过于惹眼,林退初看时竟还没注意到跟在她身旁的花邬。
花邬不耐烦地将手一指,语气中皆是不满:“喏,那便是我们门主。你自己去罢!”
说罢,她便扔下楚凤澜一人留在原地。嘴里仍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真不知道这女人是干什么了……少主和门主居然都故意向着她……”
楚凤澜静静待她离开,迎上前去。见林退那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庞,她停下了步子。
“门主,我很好奇,你本可以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放入这里?这又是你在下的棋局么?”楚凤澜挑了挑眉,似是在等林退给她一个解释。
林退见她来势汹汹,轻咳一声:“我知你铁了心要来,再将你拒之门外岂不是多此一举?倒不如看看你想从我这里得知什么罢。毕竟……你能猜出来是夜部,就已经决定好你定然会来到这里。”
这话倒是让楚凤澜无法反驳,她丝毫不理会林退的话,像是不领情般地继续发问:“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再遮遮掩掩了。与你开门见山地说,就是问韩现昙是否在你夜部,若是在,我便是来要人的。”
“毕竟,你的意思不是让我在一年后再杀死谢于渊么?若是被你们组织里的其他人抢了一步,那这个诺言我恐怕也无法兑现了。”楚凤澜耸了耸肩,一脸无惧。
“我自知韩现昙被你们组织的人带走,你或许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是引诱谢于渊前来救她罢。”楚凤澜见林退一脸面无表情,继续道。
林退沉默许久,终是发声:“我知道韩现昙被婳蝶带至夜部,不过你想错了,要将谢于渊引诱出来的,是我。”
楚凤澜心下微微有一丝错愕,问道:“可你不是说……”她的眸中映出了林退颇带无奈的面色,林退缓声道:“原先是打算如此,不过我的这一想法被另一人所阻止了……于是我便打算先你一步杀死谢于渊。”
“可是,我这一计划又被你打乱了。现下我必须要将人还给你了罢,至于谢于渊么,不如还是看我们谁先拿下罢。”林退又轻叹一口气,像是对她突然闯入感到几分无奈。
楚凤澜微微一怔,脑中思绪乱成一团:“这是何意?又是谁阻止了你的打算?你为何又反过来帮着我了?”
林退面对她的逼问,只是摇摇头,不再言语。
“我原本从未打算将韩现昙交出,只是那人发话了,我便遂了你的愿罢。我再过一会儿便派人将她送回京都,你看如何?”不知为何,楚凤澜只觉得林退的语气愈发缓和了下来,倒像是真的不打算与她在作对。
只是,他口中的“那人”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或许夜部还在谋划着更大的一盘棋吧。
楚凤澜点了点头,不由得答谢了林退一句:“若是如此,那便多谢了。我也无甚再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告辞罢,门主。”话音刚落,她一扬披风,从林退的眼前消失。
婳蝶踏着轻飘飘地步伐,玩味地笑道:“门主,韩现昙就这么放走了么?”她与有着与时无彧一般的华发,面上妆容浓厚,却更显诡谲。
林退不为所动地点点头,转过身子看着婳蝶:“这可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事情,你可别再以着一己私欲将韩现昙扣下了。”
婳蝶有些失落地皱了皱眉头:“门主,怎会如此啊?你莫非还真要将韩现昙交出去?怎突就转变了呢?不是说……”
“够了。”林退冷冷地打断婳蝶,“有人发话了,刚刚那位姑娘,可不是你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你也不必有什么不服的。”
婳蝶仍是有些不服气地蹙起了眉头,愤愤道:“真是无趣,辛辛苦苦抓来的韩现昙就这么放回去了。”
林退并不理会她,独自转身扬长而去。
信雅仍留在千和,她不见时无彧,日日都过得无比寡淡。虽跟在陆断和禾落身边,但她总归是外人,这两人也无法将她顾得面面俱到。
她真是愈发想念时无彧了呢……
还有楚凤澜,那个女人,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这样的日子真是沉闷极了。
但对于她来说,现下最好的方法就是待在千和乖乖地等时无彧,他总归不会轻易抛下自己。
事情也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楚凤澜长舒一口气,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回京等着消息。当韩现昙被无缘无故送回去后,宫中定是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她又一次登上了船,在柱子后面躲着的巫商见楚凤澜孤身一人,笑得甚是招摇:“呐呐呐,你看,这不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楚钰么?可是玩下一步就要对她下手了哦!主子可千万不要对她留情呐!”
谢于渊倚在柱子上,不顾她那恶劣的笑容,只是望着那一抹身影不语。巫商察觉到谢于渊一脸复杂,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抬头对他说道:“接受事实罢!她们本就是两个人,她自己要送上门来,我们便借这个机会在京中埋伏她一手,到时她替你完成你的目标后便可以毒发身亡,安安静静地上路了。这不好么?”
谢于渊心中一沉,面色仍是凝重:“你想给她下毒么?孤见那白毛可是再没出现在她身边了。”巫商闻言,掩嘴咯咯一笑:“那可说不定他已经死了呢……不过这不正好么?他不在,你不就能和她好好叙叙旧了嘛,况且……这对于我来说,可更好下手了。”
“……只是仍至今日都还未知那白毛的目的和身份,虽说宫宴那日前来参加的江湖人士皆是些杂碎,但能够狠下心惹怒朝廷的人,孤可从未见到过。”谢于渊有些头疼地缓缓道,见楚凤澜上了楼,便从柱子后走出,找了一张酒席坐下。
巫商倒是不甚在意地道:“反正也没听说过,就让他这么消失了罢。”
谢于渊不语,提起那白毛,他的好奇心又被勾起,至少在谢于渊眼里,楚凤澜和那白毛的举动实在是过于亲昵,在他面前,楚凤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变得与谢于渊所熟识的那个楚凤澜截然不同。
或者说,这样的楚凤澜总是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那不是楚凤澜,而是活生生的楚钰。
楚凤澜撩起裙摆,斜倚在榻上。
她已有很多日没见时无彧了呢……从出宫到今日,已经约摸过去两个月了。
她不过与时无彧会面一个月,时无彧便不辞而别,剩下的一个月,倒是发生了挺多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呢。
不过夜部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呢?
听林退所言,夜部背后似乎还有着什么大人物操控着他们呢。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烦心事都甩开,用手支着头沉沉睡去。
夜部。
林退别着手站在庭院里赏着花,一阵风拂过,将压弯枝丫的花吹落不少。他有几分伤感地拾起一片花瓣,侧过身子才发现那人已站在他身后多时了。
“如何?又因何事伤感?”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轻声道,身子在风中有几分孱弱地摇摇欲坠,声音倒是暗哑无比。
林退仍是忧心忡忡地盯着地面,魂不守舍地开口:“主子,现在的局势实在是太不妙了……您暂时还无法露面,有很多事情都无法涉足……若是一直拖下去,可就麻烦了。”
那人闻言,淡淡开口,语调不带一丝感情:“无妨,再过些时日,我便现身罢。”林退担忧地看着眼前那人脆弱的身子,心下一阵不忍。
他现如今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随便一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若非藏身于夜部,恐怕……
林退还见他这般强行装作无事,更是无比于心不忍。
真是太逞强了啊……
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这么早便想着露面了么?
林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咳嗽几声,从他身边离开。
他终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