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正不知如何转圜,听得身后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我闻得天儿带回来一位极俊朗的先生回来,我也过来得瞧瞧。”
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妪,拄着龙拐,在人的搀扶下,一步步小脚摇摆着过来。霍震天忙快步走过去扶住,脸上笑容似风起时的白云,一层层熨开来,一面说着:“祖母,你听哪个耳报神说的啊,叫我们进去就好了,还费劲巴拉的走出来。”
“我也久没有走出来,顺便看看你们啊。”太夫人说着在大家的张罗下,坐在了一张乌木太师椅上,椅子上少夫人忙不迭又加了层软垫。
老夫人忙捧了盏茶过来:“大母怎么出来了呢,这是你喝的茶。”
太夫人只接了自己儿媳妇端来的茶,却不接她的话,也不看她,略伸脖子说道:“你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聊你们的,我一旁看着就好。”
霍公子带了顺亲上前,顺亲忙躬身施礼道:“见过太夫人,太夫人无量寿福!”
“哦哟,好好,寿福,寿福,多好的公子啊,果真雅俊清澈。”太夫人别提有多高兴,把个顺亲端详得有些面怯起来,这么大个人,似乎头一回这么被人夸的,像是要给自己介绍媳妇的氛围。顺亲也没有经历过有这么个年长的长辈在身边的生活,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太夫人又说,“孩子,就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吧。”
顺亲忙又施礼道:“已经是多有打扰了,不敢多麻烦了。”
夜幕落下,顺亲也只好在霍公子家住上一晚了。还好,除了阿福拉着顺亲悄悄问过一次关于霍公子的病,别的人都没有再提起。好了伤疤忘了疼,霍公子好好的状态,自然没有人再想到他这只是暂时的。下一次什么时候发病,谁也不知道。这一晚,总归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甚至是超出平常乖顺的好人。
算不上多么隆重招待顺亲,当然就算是家常的请客,那场面也是顺亲没有见过的。煎炸烹煮烹煮炖焖拌,色色菜都是顺亲少于见到,或是从来不曾见过的。太夫人一口一个公子唤着顺亲吃菜,老夫人有些不情不愿的脸色,没扒拉两口推说吃饱后离席。
顺亲也只是每个菜略略动了那么一小筷子,酒水也是略呡了呡,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性子。客客气气,有听了太夫人一会儿闲唠,顺亲早早回房间了。
顺亲住的客房,窗外就是花园,走出去也就穿过一个短小回廊。云遮半月,偌大的窗户,透过来薄薄白光,顺亲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在想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跟他们回霍府呢,这陌生的环境,人人脸上一副冰冷的脸,即使是笑,也是那么琢磨不定。他起身站在窗前,外面小花园寂静无声,流水潺潺,拱桥安静,亭台上月光如雾。
如此月色,岂可辜负。顺亲走了出去,推开园门时的一声“吱呀”让夜往更静里推,还多了点神秘。顺亲一面走向亭台,一面侧脸看溪流一带,烟草风树。刚踏上小亭子的第一个台阶,顺亲回神被眼前的黑影给吓了一跳。
顺亲仔细看来人,一身黑袍,没有一点儿亮色,像是要融入到这夜色里。不过看着这身材神韵,顺亲感觉有些眼熟。竹枫?顺亲试探着靠近,一面轻声喊道:“是竹枫兄吗?”
那人被顺亲一唤,转过身来,脸色比月光还白,迎过来回应道:“顺亲兄,没有吓着你吧?”
在亭子中间的圆桌石凳子上坐了下来,顺亲虽然猜到了是竹枫,但竹枫毕竟是他在阴司地府里见到的人,或者说是梦里见到的。朗朗乾坤下,再见竹枫,顺亲也就证实了自己活人闯地府的惊世骇俗之举。而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需要自己去实现的,比如跟安和姑娘来世的婚约,比如跟母亲来世的续缘。又比如跟窍黎总司相约有缘见,还比如自己山柴大仙盗取自己的银扣。
“竹枫兄,这个霍公子的病,是不是你的缘故啊?”都没有说更多关于之前相遇的事,好像那些发生的事情就那么稀松平常一样,顺亲更关心的是眼下发生的事。
“见到霍震天那刻,你就知道是我的缘故了啊。”竹枫说,“我就是放不下啊,觉得自己死得冤枉。”
“兄弟,你这又何必呢。况且你们当时产生挣执,也没有料到会要了你的命啊。”
“不是要了我的命的问题,是他不该把我一步步引向那样糜烂的生活,好好得把我的前程给毁了。”竹枫有些气鼓鼓地说道,顺亲看见他说这些话时,眼睛冒出了火一样的光芒,是愤怒的火光。
“竹枫兄,你听我说——”顺亲还没有说完,眼睛看过去的地方,横架在溪流上的木拱桥在月光下轻轻飘了起来,然后一块块木板、木墩、木方从整体的桥上脱离,然后无声地摔落在花草树木间。
竹枫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那么轻轻一挥,不远处的花木又飘离了地面,重又横七竖八摔落在地面,他一面冷冷地跟顺亲说道:“没那么简单,作恶的人需要付出代价。”
顺亲忙奋身过去抱住了竹枫的衣服,希图让它不要挥动起来。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抓到,就像在空气里扑棱扑棱一样。不过顺亲这个动作,让竹枫停手了,他看着顺亲,脸上的表情开始是欣慰的,然后就成了落寞的。欣慰是这样富有人情味的动作,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了,而落寞的是自己已经不能真正感受了,哪怕顺亲会这样跟他闹腾。
“竹枫兄,算了吧,就算是饶过这个泼皮吧。”顺亲再一次请求道。
“看看他那个娘对你的态度,你就心里没有气吗?”竹枫原来一直都跟着,把晌午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粗鄙,难道我,不,是我们,我们不能跟着他们粗鄙。”顺亲说。两个人陷入了沉思,夜色中更加安静,霍府一家都沉入了梦乡,不知道这外面几乎把地给翻过来了。
“我就这么算了吗?”许久竹枫语气平和下来了,他不想惹顺亲不开心,如果只顾着自己痛快,也没有必要了。
顺亲听了也没有马上回复他,故意像是生气需要平伏心情一样,他离开亭子,走向已然破坏了的小木桥。感知到竹枫也跟了过来,顺亲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可以复原吗?”
听得竹枫笑了起来,像是恶作剧一样,笑容在夜色中都看得出灿烂温暖。两人彼此认识,气氛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带着一份感激的凝重感。此刻,顺亲分明觉得他们都年轻了十几岁,还只是少年时期的玩伴一样。顺亲也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竹枫的笑很好笑,还是自己的问话很好笑。顺亲一屁股坐在了溪流边的石头上,竹枫挨着坐在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像是怕打扰这一地的月光。许久,竹枫才说,破坏了的是没法复原了,倒是霍公子的病可以好起来的。但不能无缘无故地好起来,否则顺亲跑他家一趟就白跑了。
“有什么白跑的,又不是做买卖,只要霍公子日后不那么犯浑,他的病能好就可以了。”顺亲说道。
“嗯,就依你。不过他的病得在你手上治好,他们才会感激你。”竹枫说,“他的仆人就看出了你在其中的作用,可别人都不知,岂不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也不要因为我治好他的病,否则传出去我得被当成神医,岂不是害人无数,我也不会治病。”顺亲推却着说,“况且,我也不喜欢那样被万人千人拥戴。”
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一下,顺亲就回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