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窍黎许久也没有作声，三宝又再三央求窍黎，说了几箩筐的好话。窍黎同意免除对于横杆的责罚，同意按他们的意愿走向黄泉路。三宝又是千万个磕头谢恩，感激涕零，仿佛那就是再生。是再生，也是绝对的死亡。再生的是一个肉身，重新投胎成谁，一无所知。死亡的是上一辈子的一切，连记忆都将是永久封存，就像从来不曾来过世上一样。
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或许只有立言是永恒的。德是自身的，功是见诸于当代。言才是流传于后人，著书立传，有一家之言，传至后世。除此，都是迟早被遗忘的。
这时横杆拾级而上来，独自一人。顺亲忙走过去，横杆垂头丧气，摇摇头说怎么劝都不行。
这时顺亲笑了，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条孔雀纹绿披帛，递给横杆，说：“叔，你再跑一趟，把这个给我娘，她一定会来。”
“这可以吗？”横杆拿在手里，很普通的一条家蚕丝质披帛，花纹也是市面上非常普通的深绿色孔雀散花。
“我娘我还不了解嘛，去吧。”顺亲十分有把握。这条披帛，是顺亲刚出来教书，拿到第一个月的薪奉时，在镇里给娘买的。当时一眼看到绸缎铺子，五颜六色，觉得女人们一定是非常喜欢的。可是又觉得自己娘不可能常用到披帛，毕竟干活不方便。可是转念一想，披帛也可以当汗巾子用啊，尤其是冬天还可以可以护颈脖呢。
当顺亲把披帛带回家时，娘见了大笑，说她一个山野妇人，哪用得上这富贵人家的东西。不然，年轻的女子用也可以。两个人商量着披帛的用法，说笑话一样说出许多用途来。
“那我们就把这披帛当门口挂帘用！”
“嗯，置于灶台前抹手，也不错。”
“还是绕着脖子保暖方不是浪费。”
“万物皆可用，我觉得挂在院子白兰树上当纸鸢也极好的。”
“哈哈——”
这就是当时娘儿俩的乐趣，一条披帛带来的乐趣。不过后来，慧英还是把披帛用出了别样花式，比如洗完头发后挽发，又比如寒夜里裹着脖子，又或是偶尔包捆衣物。总之，常常都能见到这条披帛，是家里唯一一件看着像富贵人家的东西。
娘走后，顺亲收拾东西，看到这条披帛，就常带在身上。顺亲想，要是娘见到披帛，一切的顾虑都可以消除。
果然没有多久，横杆陪着慧英上来。慧英此刻用披帛把脸松松地遮了大半，看不出有任何不妥。见到顺亲，她疾步上来，拉起儿子的手。虽然她离世时儿子已经成年，过了这许多年，儿子也是脸上略有风霜，但依旧还是那个一点都没有变化的儿子。
“娘——”顺亲托起娘的手臂，定定看着她，其实从走过来的步态，顺亲已经知道那就是他的娘了。顺亲感慨不尽，只有用下跪的叩头，才足以表达对于母亲的那份歉意。是歉意，顺亲觉得母亲如此年华离世，就是自己的失责，是他该抱歉。这叩头礼，也是至上的尊敬。
慧英欣喜迎起儿子。顺亲轻轻掀起他娘脸上的半边披帛，露出略有模糊的肤色，像是腐烂的痕迹。顺亲当时是心疼的，可是他极力忍受着，勉强笑笑说：“母亲受苦了！”
“娘不苦，这里就是这样的。”慧英也笑着说，“在哪个世界都是，由不得自己时，就说服自己去接受。”
“娘说得对，一直都是这么教儿子的。”顺亲鼻子都酸了，但是控制着控制着。
想起了什么，慧英紧张拉着顺亲到一旁问：“儿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难道你已经——”
慧英说不下去，怕真的是事实，自己无法接受。顺亲知道娘的担心，忙说：“娘，我这只是一个梦，我现在只是在梦里。等我醒过来，这一切就都消失了。”
“梦？怎么可能梦得这么逼真？而且，发生很多事情了，你知道吗？”慧英疑惑着，“你是不是喝酒了？还是中了迷药睡死过去了？你得赶紧醒来。”
“好，我会醒来，娘莫急。”顺亲安慰着娘，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不是梦，不是他死了就是他得了什么助力，闯入了阴司地府。他想起了什么，忙脱了鞋子，抬起左脚，说，“娘，你知道我这脚上的瘢痕的，这个红月亮你得记住。往后有这个的，才是你的儿子。”
慧英拍了拍这个貌似调皮的儿子，说：“记住了，记住了。”
说着，慧英赶紧走过去跟窍黎行礼，说自己的儿子仍在梦中没有醒过来，可不能这么沉睡过去，得想办法帮她唤醒儿子：“大人，你变个幻术，把他吓唬吓唬，做梦的人就会醒过来了。”
顺亲像听故事一样，看着自己的娘天真地说这些。确实，做梦时，掉入到万丈深渊，在坠落过程中自己就吓醒了。又或是一个巨大的鬼怪在追赶，越追越近，最后做梦的人满身是汗，自己就吓醒了。或是梦见什么东西砸向自己，自己又躲避不开，就这么被吓醒了。
“他不是做梦。”窍黎听慧英说完后，淡淡地来这么一句。
“那我儿子是死了？”慧英听后惊恐，才敢说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没死，他就是闯入了阴司地府。”窍黎又淡淡地说，见慧英听后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说道，“是你当初那颗万莲佛刹扣，赋予了他这个能力。”
见慧英又陷入了难以置信的迷惑中，顺亲忙告诉她，就是她曾经钉在那件宝蓝色斜襟衫上的，后来又用在一条围裙上的银扣。即便这么提醒，慧英还是花了些时间来记起那颗银扣。
“想起来了，那是唯一一颗银扣，都不知道怎么来的。”慧英想到了，“有朵莲花，只开了一片花瓣。后面的图案，方方正正的，像窗格。”
“是个万字不到头回纹。”顺亲提醒说道。
“但那朵莲花，被山柴给拿走了。”窍黎接茬说道，“失去了这颗银扣，我也不太清楚你怎么才能回到阳间去。”
“这，这，这——”慧英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事情出现，“山柴大仙？”
“山柴是你当初救下的那只麂鹿。后来他为报答你，也搭救过你和你儿子几次，算是两清了。这次他私自拿走你儿子的银扣莲花，是为了助他离开这阴司地府，重新回到他的三星斜月洞做神仙道长去。”窍黎说。
不光是慧英听了有些石破天惊，怎么自己身上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顺亲也是非常吃惊，他知道山柴认识自己的娘，但不知道娘救过他的命。更没有想到，为了他自己的事情，山柴会骗去自己的银扣莲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