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突然间一旁的狱差把碗从顺亲手上抢了下来，他说顺亲怎么看着不像是应该跑到这里来的人呢。
“你看看旁人，从望乡台上下来，都是死灰表情，你呢？我看你像是万般纠结，你在台上看到什么了？”狱差也是一双福贵眼，如此迥异的人，估计这人也是不平凡。对于不该到这里来的人，喝了孟婆汤也没有任何意义。况且能到这里的，还不是死人，来头不可小觑。
“我，我——”顺亲要再次说明自己的来意时，突然隐隐听到一段琴音传来，正自好奇时，看到一个仙女一样的女子飘然而至，面容姣好，身体曼妙，顺亲想，“这不会是孟婆吧？孟婆不该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吗？”
顺亲真是猜对了，这个面善可亲的女子，就是孟婆。孟婆本是天帝的二女儿，生于孟冬十月，故名孟琴，自小喜欢在江边游玩，行动带风，出入随雨。某天在江边遇到一男子，于是暗生情愫，明眸善言，常与私会，秘密到男子家中作为娘子相伴。
青春男女，缱绻万般，雨润青蕊，云湿绿苔。杏花开过三回，松柏年轮又加了三圈，帝女竟跟男子连生两男。事情败露后，天帝看在两个外孙的份上，网开一面，对于男子一家并不追究。只把孟婆罚入这阴曹地府。专司熬汤煮药，掌管生死轮回，根除前世记忆。
顺亲忙向孟婆施礼作揖：“仙姑宽宏大量，凡民误入宝地仙境，还请仙姑助我凡夫俗子离开，不污仙地。”
孟婆微微一笑，对顺亲说：“别仙境了，这就是阴曹地府，有去无回的地方。神仙，哪个神仙回来这个阴诡幽森之地呢，抬举我了。”
“这，这——”顺亲一时语塞，没想到此女子看着温情和婉，话说出来却生硬呛人，都不知怎么接话。孟婆一边看着他干着急。
“好了，我都盼着你来，估摸着你还有阳寿三四十年才会来的，却不知你怎么会来这么快。”孟婆示意顺亲跟着她走向不远处一轩台上，“你很聪明，我就是孟婆。”
“仙姑知道我啊？”顺亲听孟婆的口气，心想她似乎对于他很了解。看来孟婆不只是给死鬼们熬汤喂药的啊，竟能未卜先知。
“别的我不知道，但你跟我家安和的事情，我知道。唉，真是鸳鸯难成双啊。”孟婆叹道，凭空端起一个茶盏，就优雅地喝了起来。顺亲都没有注意这盏茶何时出现，又是从哪里过来的。孟婆才呡一口，想起了什么，“哦，你要喝杯茶吗？这不是外面的汤，不妨试试看。”
“你家安和？”顺亲都听糊涂了，管不了喝茶的事，就想这钱书办的小女儿安和，怎么会是孟婆家的人呢？莫不是安和姑娘是神仙下凡？
孟婆看出了顺亲的疑惑，于是又信手挪了张几凳坐下，给他缓缓道来。原来天帝二女儿孟琴当年委身的那个男子姓钱，而钱书办是钱家从那时算起的第一千二百八十九代孙。自然，钱书办的女儿安和，就是孟婆后代了。
“你既然知道安和，安和现在还好吗？”顺亲迫不及待打断了孟婆的话，急切问道。然后，又暗自神伤地，有些无地自容地说，“不说也罢，我配不上安和姑娘。”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你竟然也还是对安和那么热切，初心不改。”孟婆从凭栏远眺转身面对顺亲，呷了口茶，又叹口气才说，“唉，拦不住啊，她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她现在在哪里？你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的，是在你这里吗？”顺亲激动中，不免造次去拉了孟婆的手。孟婆惊讶的表情晃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
孟婆再次端详面前这个奔而立之年的男子，还是一副少年面孔，玉树清雅。孟婆平静地告诉顺亲，安和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是他的人，非他不嫁。跟顺亲的婚事没有说成后，钱家很快要把安和嫁给临县县令的侄子。多次劝安和，安和都不同意。
按说钱家世世代代都是诗书礼仪之家，虽然从来没有状元、榜眼、探花那样的三甲出来，也都是能治家有方，颇有进益，光耀祖宗说不上，却也是不辱门楣的。到了钱书办这一代，虽然他这支略有些势力眼光，却也不敢太过份的。
所以，见安和不同意县令侄子潘公子的婚事，以为她担心郎丑难谐女貌，所以设计让安和暗地里远远看过那男子。虽然那人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敢说才高八斗，也是个进士公子，可是安和并不动心。钱夫人最后也知道安和的心思，无奈钱书办断然拒绝了顺亲，也没有再由女方去求人回转的理。
“老爷，这很好办，我托人暗中再透露给媒婆，让媒婆再来我们这跑一趟，或是就让别的媒婆过来，为何家公子说亲就好了。”选了个钱书办心情大好的时间，钱夫人和颜悦色，掰碎了柔烂着缓缓把这意思说了出来。
“不行不行，这哪行哪。女方怎么可以赶着男方上呢。况且，何公子那样有命无运的人，绝对不不行，说不定他的父母都是他克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钱书办竟至于大发雷霆，把女儿原本的那一点点希望都掐灭了。
在钱书办的强硬要求下，纳采、问名后，纳吉时的对雁送过来钱家，正好被安和撞见。雁过也，正伤心，却不是旧时相识。坡有些读书的安和，忍住内心五脏翻腾，回到房间。铺开绢帛迅疾挥毫，然后剪开被单，魂挂房梁了。
钱家人久唤无声，撞开门把人救下，哪里还有半丝生息呢。梳妆台绢帛上，笔力遒劲的字迹，看得内心的怨与哀——
上巳桃李输君辉，
君映溪流安心蕊。
焦思片片无处诉，
雁锁藩篱君不回。
彼岸花叶两不见，
及见郎君花叶蕤。
今生无缘举案眉，
奈何桥下待郎归。
钱夫人几乎哭死过去，一拳拳锤在自己男人身上，也是于事无补。钱书办也是懊悔不叠，直言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因为已经有了纳吉之礼，知书达理兼情重的潘公子，跟钱家商量愿以妻妹的身份安葬安和姑娘。钱夫人知道女儿心思，不能说出来，但还是谢绝了男方的好意。重礼回还之前的婚议后，在钱家祖坟山头一个幽僻处，安葬了安和。
听了孟婆的叙述，顺亲泪湿两袖，哽咽不止。他觉得也是自己害死了安和姑娘，如果自己那次上巳节没有出去游春，就不会遇见安和姑娘。去了游春，如果不是贪恋溪边一丛李花，也不会看到安和姑娘。经过李花下，不要过溪回头，也不会让安和姑娘这么挂念。总之，都是自己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没有了你何公子，或许有张公子李公子。”孟婆轻描淡写的语气，看着栏杆外一片葱绿的蕨类草丛，各式蕨类，如羽毛，如卷尾，如硕大的蒲扇，如米粒般堆积成堆，“在这环境下，像这些地蕨，哪种干枯了，都有别的迫不及待挤过来。草木如此，人也一样。”
顺亲才抬眼看过去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风光，属于阴湿暗地世界里生长的生命，像在竞争一样蓬勃生机。蜈蚣蕨、铁线蕨、鹿角蕨、鸟窝蕨，每个生命都像要努力代替别人。
顺亲再次追问安和的下落，是不是自己可以见到她。既然孟婆可以知道自己的存在，那安和的去处，她应该也是知道。
“你已经看见她了。”孟婆又是清淡的一句话，让顺亲莫不这头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安和呢，见到了又怎么能不认识呢？难道这一路走过来的鬼魂里，就有安和姑娘在吗？
“在哪里，告诉我在哪里！”顾不上尊称礼仪，顺亲急切问道。
“忘川河里。”孟婆说完，叹息一声。
“忘川河？难道？”顺亲不敢相信地看着孟婆，想想曾经的安和比眼前的仙姑，那是更加的明媚娇艳，说不上锦衣玉食出身，却也是小家碧玉中多了份诗书气华，秀外慧中。
“正是，她也看到你了。遗憾你没有认出她，你也不可能在那样的时刻认出她。”孟婆纤手慢托，端起茶盏，顾自喝着，茶气绕绕而出，月季清香中，带着玉柏松针淡淡的青味。
“我能把安和姑娘救出来吗？”顺亲相信，孟婆阻止不了安和跳入浊流，却一定知道怎么解救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