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个月亮,我也有我的一个。它最初挂在故乡的半空中,由一株伤残的枣树的树冠承托着。富饶的柔光倾泻在一小块贫瘠的只栽着几畦豆荚的园地上,或者在巨伞似的婆娑的树影上。一个寂寞到不懂什么叫寂寞的孩子,正在跟着妈妈学唱歌,至今还记得的一句词儿是,“倒唱歌,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多么荒诞,又多么纯净,多么遥远,又多么难忘。人和世界仿佛沉浸在童话里,在一块辽阔而透明的蓝色水晶里。
人匆匆长大了,却很少再见到我的月亮,它仿佛悄然离我而去。其实,它一直陪伴着我,就在我的身边,只是我辜负了它的情意,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罢了。一辈子将近完事,它和我的亲密交往只剩下若干片段,不时还能引起一阵纯审美的回忆。或者在一条荒野的山路上,它在天上,像只灯笼似的率领着,朦胧地照着我和几个伙伴走夜路;或者同学们都睡了,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在它的静穆的照耀下行着;或者在城市边缘一间茅屋,没有电灯,它照着我和妻为新生婴儿换尿布;或者在熟睡的四合院里,劳动的左邻右舍在为明天而休息,我起身披衣,坐在月色溶溶的窗下,为人们对它的淡漠而惊讶;或者在茫茫然被投入其中的激烈的斗争浪潮中,我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让流血的心偶尔接受它的抚慰;或者在监狱的铁栏杆后面,孤单的我只有靠它传递我对妻儿的和她们对我的思念……
而今我老了,越来越少看见我的月亮,也就越来越思念它了。特别在大城市,一住就是几十年,到了夜晚,一大片霓虹灯光代替了日光,似乎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月亮。偶然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从那些人工灯火的缝隙里,抬头竟会见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白的面影。哦,它就是我久别的月亮,显得那么清瘦,那么忧愁,让我不免大吃一惊。人生有限,从此决心和它厮守下去,再也不相互离弃了。要让它永远挂在我心中的故乡的天上,仍然由那株枣树承托着,仍然听我用纯正的乡音,为它唱“河里石头滚上坡”,仍然让它用蓝色水晶似的柔光,照着我贫瘠而又富饶的小世界。
世界上美的东西很多很多,对我来说,心中故乡的月亮大概是最美的。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