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喧哗的人声吵得烦闷,待出得帐来,刮过田野的风送来清新空气,韩竟成深吸口气,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携带的泥土清香,混沌的头脑方清爽了一些。
抬眼望去,远处青黑色的城墙依然深邃屹立,秦军的旗帜顽强地插在城头,地面上的尸体大部分搬走不见了,还剩两军交战弃下的残戈断旗从护城河沿岸一直延伸向城墙,仍印记着昨日战况的惨烈。
韩竟成、葛婴、宋留的营盘驻扎方向一致,回营路上三人并辔骑马缓缓而行,随卫们跟在后面,没有聊多少闲话,迎面一哨人马相向而来,扬起一片烟尘。
近了看到为首的骑马者边骂边用鞭子使劲抽打马股,催马发力前奔,马尾后拖着一张渔网,网中却兜着一个少年,衣衫质地虽佳,一路马拉拖拽浑身衣服磨得破烂,头面四肢浑和着血污泥尘,已经看不清面目了。
马后侧跟着的几个士卒或用长木杆透过网眼用力戳那少年取乐,或随手捡取路边石块砸他泄愤。那少年一路在网中吃痛翻滚,一边不住还口咒骂,十分倔强没有屈服的意思。
一群成年士卒以多欺少虐待少年,韩竟成实在看不下去:“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即便死罪不过是一剑痛快,这样残酷虐打太失人性了吧!”
那些人听到有人出言喝阻原本不忿,扭脸发现对方皆是高阶将领,为首者赶忙滚鞍落马,全部跪行军礼。
“康老六,你又玩啥花样?”宋留看向为首那人问道,言语不同韩竟成那样带有诘责,反含饶有兴趣的味道。
那人正是宋留手下百将,语音呜咽忙回禀本主道:“我们方才在营西北边巡逻遇到一辆马车,发现车上载有来路不明的货物,怀疑是给陈城偷送军资的奸人。可正在搜检之时,押车的那伙人突然下手,打了我们措手不及,我同族兄弟被他们弩箭射死了!那伙匪徒和车现在都跑掉了,只抓到这落单的小贼,正好给我兄弟抵命,岂能便宜他好死!”
“血口喷人!”那少年嘶吼道:“你们抢劫路人财货不说,还奸淫民妇杀人灭口,我们是出手救人!”
“还不老实,让你污蔑老子!”康老六恼羞成怒,人虽跪在地上,反手后掏甩出一马鞭打在网中少年脸上,疼得小子龇牙咧嘴猛吸冷气说不出话来。
“唔!”宋留脸上一顿,身子在马鞍上稍稍扭换了个姿势,一时没想好下面怎么接茬。
“这是真的吗?”韩竟成闻言大怒,厉声问道,眼神凌厉地扫向路两旁跪着的宋留部卒。
自起兵后,在韩竟成的一再劝谏下,吴广向各部颁发军令,除秦官吏外,严禁抢掳淫辱民间,带头犯禁的斩首,助纣为虐的轻则受杖重则连坐。
义军组成来源有戍守士卒、六国贵族后裔、地方名士、游侠豪强、平民百姓、山匪群盗等等,素质参杂不一而足,军旅盗匪传统积习一时难以彻底消除,达不到时时刻刻完全遵守,但在霹雳手段下义军上下绝对无人明目犯禁挑战军令,行事面貌无论与作风残酷的官军还是遍地丛生的盗匪相比可称变换一新,但凡运气不好被当众抓住劣行的,全部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是故义军进军以来,受到所经之地百姓的热烈欢迎,少的结伴入伍,多的以家族或结社的形式接踵来投,义军队伍的飞速壮大是与此获得很大裨益的。
那些部卒皆吓得战栗不敢抬头,无一人吭声辩驳,韩竟成心下明白少年的话大约九成可信,命随卫道:“将渔网解开,快放人出来。”
唯有康老六辩白道:“胡扯,全是胡扯,大人别听这奸细瞎说!”只是空口白话,却又提不出可以佐证的凭据。
这时杜俊等护卫七手八脚将少年从网中解救出来,少年缓口气道:“这人怀里揣着抢来的金银和女人手镯呢,车上载的是几口袋粮食和布匹,根本不是去陈城的方向。我们遇到时驾车的两个男子都被杀了,他们杀人越货正在放火灭迹,还有衣衫不整的女人被这个带头的凌辱,之后灭口就埋在那个方向的灌木丛里。”少年指了指身后,“估摸有两里地。”
“我们道义出手没能打过他们,见我落到他们手里,伙伴们跑走叫人去了。”少年人说的明明白白应无虚假。康老六可能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痛快杀了这小子。
韩竟成见康老六怀中臃肿定揣着某些东西,威严喝道:“你怀里是什么,掏出来!可有话讲!”
康老六颤抖着吭吭吃吃地说:“回韩司马的话,没什么,没什么。”
葛婴不耐烦道:“跟他废什么话,来人上前搜搜他怀中究竟有什么,杜俊你带两个人押少年去指认的地方看一看,是否如他所说有尸首?草草掩埋应该很容易发现。”
“喏。”葛婴的几个随卫答应着准备动手。
康老六绝望了,跪在地上紧忙膝行几步,仰面恳求宋留道:“军侯,我从老家出来一直跟着你,是立下战功的人哪!”
“你若无罪不必求我,你若有罪我也爱莫……”宋留冷冷道。
韩竟成内心鄙夷宋留蕲县夜战畏敌不救的小人行径,没想到宋留还是顾及大庭广众之下脸面的,对他而言,康老六不过一个小小百将军官,杀就杀了有何可惜!
宋留的“能助”两字还未出口,跪着的康老六突然暴起前冲,同时拔出手中青铜剑“唰”一道亮光刺向靠他距离最近的宋留坐骑的眼睛。
那马吃了一惊嘶声迭起,扬路摆首急转,猝不及防之下宋留甩下鞍座。
一霎时周围其他马也受到连串扰动,葛婴、韩竟成纷纷急拽马笼头的缰绳,全力控制左右躁动的马身。
只有杜俊反应最为迅捷,自侧后飞跃而至,将身体遮挡在韩竟成马前,拔出佩剑护卫。
狗急跳墙的康老六先作出一个假前冲,扰乱局面后随即退返,趁乱跃上自己骑来的马,拨转马头一溜烟逃命,几秒钟时间就冲出三五十步距离。
“反了,简直反了!”宋留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戟指康老六逃走的身影骂向随从道:“简直一群废物,还不给我追上杀了他!”
事变突然,万没想到有人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当众向堂堂军侯动兵刃,不管康老六是假刺还是搏取机会真逃,总之宋留落得当场出丑,任是哪个首领也无法饶过,必须拿住康老六施遍十八般酷刑后祭旗。
在宋留怒喝声中,他属下一众护卫们从呆若木鸡中苏醒过来,有的打马紧急追去,更多的人立时拈弓搭箭,匆匆发出十来支零乱箭支。
康老六边狠命打马边在马上左摇右闪,这厢人连射几箭难以瞄准都失了空,包括葛婴在内也射空了一箭,眼见这家伙逃得远了。
此时身影一晃,一个少年劈手夺过葛婴的弓夭,扎开马步前躬后蹬,稍微凝神指松弦发,一支利箭呼啸着破空而去,在半空优美地划出一个弧形,远远望见利矢如腾空鹰眼盯住地面野兔般一箭落下穿透了康老六的后脖颈。康老六连哼一声都未发出,连人带箭倒落在尘埃里。
这距离——足足二百多步!
这精度——康老六的脖子在人们的视线里就像一根缝衣针粗细!
这手法——电光火石一击而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犹豫!
不只韩竟成这个只会三招两式的外行人被少年华丽一击给炫懵了,葛婴、宋留、杜俊等一众行伍出身的人皆为震惊!
这人是何出身?神乎奇技!
宋留一叠声叫好,抚掌摩挲连声道:“射得好!罕见呐罕见,我营中这样的神射手怕是一个也挑不出来!你可愿随我左右,保你富贵,定当重用!”
少年没答宋留的话,将弓抛还葛婴,转向韩竟成道:“可借马匹一用?”
眼见少年身手不凡,韩竟成赞叹心喜,当下不知少年想干什么,但何惜一马,挥手道:“马来!”
韩竟成手下随卫一人立即下马让出。
那少年更不多言,忍住拖行伤痛翻身上马,没道一声告辞就在众人诧异中扬鞭疾去了。
确认少年一人一骑在视野里消失再不出现,韩竟成恋栈地拢回目光向葛婴、宋留道:“天下竟有这等行奇异事之人!”
在护卫的擦拭下,宋留刚从一身狼狈中找回军侯应有的架式,缓过神怒瞪康老六属下那些腿软未敢逃走的同伍士卒,恨声道:“当头的死了,剩下的这些也不是好鸟,请教韩司马依军法我该怎么办!”
“军侯饶命,我们只是协从,放过我吧!”跟随康老六犯事的士卒们魂不附体地叩头哀嚎。
事情是明摆着,韩竟成自然知晓宋留的意思,只是受不了他偏就面阳心阴平静如水的杀人语气,顺水推舟道:“康老六以下犯上,手下应当处连坐之刑,你的人你来处理罢。”
宋留扫视自己的护卫们阴侧侧道:“将康老六的尸首五马分尸弃去喂狗!这些叛逆已经多活一刻到现在了,你们还等什么!”
宋留的护卫们一听如狼似虎而上,拔剑将康老六的手下们斩菜般砍了个干净。
混沌的血水将脚下的沙土都染脏了。